蹈險餘生作壯遊
一
受葛振家教授《崔溥〈漂海錄〉評注》一書的啟迪與鼓動,煙花三月,萬裏間關,我滿懷著“因蜜尋花”的熱望,造訪了韓國的羅州市洞江麵(鄉)仁洞裏聖旨村。放眼望去,一片岡巒起伏的坡地上,錯錯落落地點綴著一些高高低低的民居樓舍、青鬆翠竹,並沒有什麼特異的景觀,不過是一個在半島南部隨處可見、普通至極的村落。隻是因為五百五十年前,這裏誕生了一位崔溥先生,爾後便地以人傳,名聞遐邇,博得了世人刮目相看。但是,時移世異,陵穀變遷,於今,崔氏祖宅的任何遺跡都已蕩然無存。這原是在意料之中的。當年陳跡早已隨著歲月的飛逝而化作輕煙淡靄,所謂“低回尋檢舊巢痕”,其實,無非是體察一番環境,捕捉些許感覺罷了。此間唯一的紀念物,是在村前高地上,由崔氏後裔醵資豎立的“錦南崔先生遺墟碑”。他們以此來寄托哀思,緬懷先祖的遺澤。對於遠方慕名而來的遊客,這座碑碣無疑起到了標誌的作用。
告別了村中的父老,我們又在崔溥的後裔崔相煥先生導引下,驅車前往全羅南道務安郡夢灘麵(鄉)梨山裏,在一座小山前的陽坡上,找到了鬆林掩映中的崔家的祖塋。這裏,前後次第地排列著兩座古墓,分別埋葬著崔溥及其夫人鄭氏和他的父親、母親。崔溥墓前豎著幾方用漢文鐫刻的碑石,正中那塊的文字是:“有明朝鮮國通判大夫司諫院司諫贈通政大夫承政院都承旨錦南崔先生溥墓”。這些都是當年留下的珍貴遺物。
有感於崔溥其人的特殊經曆和出色成就,當時我即興題寫了兩首七言絕句:
蹈險餘生作壯遊,文光千載耀羅州。
世間多少風雲客,埋沒塵沙死即休。
板蕩荒村跡尚留,偶然一曲亦千秋。
不知瀛海煙波上,更有何人可比儔?
從《〈漂海錄〉評注》中我們了解到,崔溥,字淵淵,號錦南,朝鮮端宗二年(1454年,明景泰五年),出生於一個儒士家庭,父親崔澤為李氏王朝進士。崔溥幼承家教,學識淵博,二十四歲進士考試合格,直接進入成均館研修學問;二十九歲文科及第,從此步入仕途,先後任軍資監主簿,成功館典籍,司憲府監察,弘文館副修撰、修撰等職;三十三歲這年接受文科重試,高中乙科第一;官級五品,屬於朝廷近臣。綜觀他的整個仕宦生涯,盡管官聲、民望甚佳,但未見有突出的建樹,更談不上什麼豐功盛烈。他的聲名遠播,是由於三十五歲那年,有過一次意外的滄波蹈險、壯遊天涯的經曆,並寫出一部日記體裁的富有學術價值的傳世名著《漂海錄》。
二
朝鮮李氏王朝成宗十八年(1487年,明成化二十三年)九月,時任弘文館副校理的崔溥,奉國王之命,以推刷敬差(欽差)官身份,赴地處南海中的濟州三邑視事。但是,還未等到王事告竣,他就接到父親崔澤病故的喪訊,於是,率領從吏、護軍、奴仆、水手四十二人,倉促登舟,張帆北返。這一天,是舊曆閏正月初三。
據《漂海錄》記載:航船起碇不久,就迎麵遭遇到狂風襲來,連日間,“驚濤畏浪,掀天鼓海,帆席盡破”,“昏霧四塞,咫尺不辨”,漂流大洋,莫知所適。狂風刮到了第五天,又變東而北,暴濤激躍,海水入艙。麵對著這不可抗拒的颶風、怒浪,他們自知不免於死,遂以單被纏身,“縛之於舟中橫木,蓋欲死後屍與舟久不相離也”。後來,形勢稍有轉機,他們就組織人力,用各種器具淘水,使航船免於覆沒。到了第八天,出現了新的危機—飲水斷絕,直到口嚼幹米,掬其溲溺以飲。“未幾,溲溺又竭,胸膈幹燥,不出聲氣,幾至死域”。幸而天降霖雨,他們想盡辦法聚集雨滴,包括取出藏衣,在雨中淋濕,然後擰幹取汁,以勺分飲,“舟人張口,有如燕兒望哺然”。
到了第十天,破船漂至中國寧波海域,遇到當地的兩艘小船,船民以兩桶淡水相贈。但是,當他們剛剛找到避風處泊船,又突然遭遇海盜,“盡搜衣裝、糧物,並捆綁舟人手腳,倒懸旋縛,以刀加頸臂,逼令交出金銀”。最後,見所得無多,賭氣將破船的碇櫓諸椽投置海中,並將船重新牽引到大洋裏,遁去。這樣,在大洋中重又漂泊了三天,隨風東西,逐潮出入,“舟為暴濤所擊,為日已久,百孔千瘡,旋塞旋缺”;人則腹無糧水,外罩濕衣,凍餒交加,或病臥,或倦怠,皆無意於生。到了第十四天,船受風浪重新漂回中國地界,到了台州臨海的牛頭外洋,遇有六隻民船列泊,經過一番查訊後,船工告以山上的泉水所在,並贈以水桶,讓他們汲取作飯。次日,於當時屬於浙江寧海的獅子寨舍舟登岸。至裏中,老少男女,觀者如堵。崔溥率從者趨前作揖,“裏人皆合袖鞠躬以答之”。這一天是閏正月十七日。
說起寧海來,人們當會記起中國明代晚些時候的地理學家、旅行家、文學家徐霞客。他為了考察祖國的山河大地,“盡繪天下山水名勝”,從二十二歲開始出遊,三十多年間,足跡遍於全國十五個省區和北京、天津、上海等地。他的始發站,就在浙江寧海。其時為1613年(明萬曆四十一年),上距崔溥一行在寧海登陸,相隔一百二十五年。一進一出,同在明代,同在寧海,可說是曆史的巧合。更大的巧合,是徐霞客也像當年的崔溥那樣,以日記體裁寫成了一部地理、文學名著,這就是中外聞名的《徐霞客遊記》。
當日,崔溥一行脫離了狂濤怒浪的顛簸,心中覺得安穩了許多。但,驚魂甫定,很快又遭遇到一場新的生命考驗。原來,此間地處海防前哨,加之寧海人具有一種特有的硬氣,素以疾惡如仇、愛憎分明著稱。開始接觸時,他們從崔溥等人的長相、穿著判斷,以為是犯邊打劫的倭寇;後經層層審查,仔細盤問,特別是聽了崔溥有理有據、從容不迫的申辯,才得以辨識真相,弄清原委。於是,任俠重義、慷慨好客的寧海軍民,以“軍卒二十人擔轎來迎”,從而化幹戈為玉帛。途經寧海的健跳,當地舉人張輔將遠方來客請到家中款待交談,並作《送朝鮮崔校理序》。此文後來載入了清代的《寧海縣誌》。
此後,崔溥一行在沿途的明朝官員護送下,經陸路於二月初六日到達杭州,再乘船沿南北大運河,於三月二十八日到達北京,受到了明朝皇帝的親切接見。經過一段休整、觀光,四月二十四日從北京啟程,驅馬馳車,經山海關,入遼東,於六月初四,在九連城渡鴨綠江回國,十天後,順利到達了漢城。在中國大陸,他們前後逗留了一百三十五天,加上海上漂流十五晝夜,正好是五個月。可以借用大文豪蘇東坡海南流放歸來抒發感想的一句詩:“茲遊奇絕冠平生”,來概括崔溥等人蹈險、壯遊的一番奇特經曆。
崔溥回國後,奉朝鮮國王李康靖之命,以日記形式,用標準而典雅的漢文,作為內部報告,撰呈了記述全部行程的《漂海錄》。全書分三卷,共五萬四千餘言,逐日載錄了他們海上漂流、浙江登陸、晉京陛見、輾轉回國的全部曆程,全方位、多層麵地記述了中國明代中葉社會、經濟、海防、交通、水利、官風、時政,以及民俗、禮儀、宗教等各類文化的實況,提供了許多極為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在《漂海錄》中,崔溥曾談道:“我國人為公為私往來濟州,或遭風無去處者,不可枚悉。終能生還者十百僅一二。是豈盡沉於海波乎?其漂入島夷,若暹羅、占城之國者,無複望還;雖或漂至中國之界,亦為邊人所誤,誣以倭賊,折馘受賞,則誰能辨其情乎?”而他們一行四十三人,雖然遭遇重重險境,曆盡艱辛曲折,常常是生死在俄頃間,卻無一傷亡,全部得以生還,不能不說是一樁曆史上的奇跡。當然,這場意外的中國之行,也是古代中朝兩國人民深厚情誼的有力見證。—這在崔溥的日記中,作了詳盡記載。因此,當崔溥一行回國不久,朝鮮國王即派出特使,專程赴北京詣闕道謝。
表麵上看,崔溥的成功似乎存在一定的偶然性。設想,他這次跨海行程,如果一帆風順,如期回到目的地,未曾遭遇那場意外的風濤奇險;設想,即使他有了那番存亡係於一發的經曆,並且得以僥幸全生,而他卻像一般人那樣,淡然處之,不作任何記述,“事如春夢了無痕”,那麼,他的身後也仍然是一片空白;或者雖然作了流水賬般的簡單記述,卻不具備崔溥那樣豐贍的學養、高超的識見和嫻熟的文筆,那麼,這份日錄也仍然不會廣泛流傳,引起世人注目。其實,一切偶然的東西往往都以必然為基礎,單就上述那些所謂“偶然性”來說,其中就已經蘊涵著一定的必然性。—正是崔溥的學識、智慧、品格、才能,及其愛國情操、奮鬥精神、社會擔當意識,為他獲取看似偶然的傑出成就,提供了堅實的必然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