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海錄》的一項特殊貢獻,是作者在實地踏查的基礎上,不僅翔實地記錄了沿途經過的一切重要地址,而且載述了各地的名勝古跡、沿革變遷、曆史掌故、山川風貌以及方位、裏程、地形、地勢等。比如,他在二月十二日這一天,記述了在杭州的見聞:
浙江布政司東南至海,南至福建界,管十一府、州,統七十六縣。內有杭州為第一,即五代時吳越國,宋高宗南渡遷都之地,所謂臨安府也。··城中又有吳山,其景最好,上有十廟—伍子胥廟、三茅觀、四聖廟等也。又有九井三潭,吳山大井為上,郭婆上八眼、下八眼、中八眼、西寺等井居次。又以小溝浚西湖之井導入城中,府之鎮乃武林山也。西湖在城西二裏,南北長,東西徑十裏,山川秀發,歌管駢闐之地。竹閣在廣化院,白樂天所建。樂天詩“宵眠竹閣間”者此也。嶽鄂王墓在棲霞嶺口。冷泉亭在靈隱寺前、飛來峰下。古誌“許由嚐飲於靈隱澗”者此也。表忠觀在龍山南,有東坡所撰碑。風篁嶺在放牧馬場西,即東坡訪辨才之處。南屏山在興教寺後,崖壁剝落之餘,唯存司馬溫公隸書“家人卦”及米元章書“琴台”二字,坡詩“我識南屏金鯽魚”者此也。蘇公堤與興教寺相對,東坡守杭州時所築,長十餘裏,中有六橋。旌德觀在蘇公堤第一橋下。袁韶奏請建祠,取錢塘名人—自許由至張九成及節婦五人等三十九人—摘傳立祠。豐樂樓在城西湧金門外西湖岸,其北有環碧園。玉蓮堂在湧金門城北,門內又有湧金池。玉壺園在錢塘門外,東坡詠南漪堂杜鵑花即此也。
在四百多字的記述中,不僅涉及到杭州治所及其沿革,道路裏程,還描繪出風景名勝,曆史故實,名人遺跡,詩文書法,提到了許由、伍子胥、白居易、司馬光、蘇東坡、宋高宗、嶽飛、米芾等許多曆史人物,甚至連做過《錢塘先賢傳讚》的南宋時的臨安府尹、當時並沒有多大名聲的袁韶,也不忘綴上一筆,真是淵博得很。
崔溥在《漂海錄》中保留了許多珍貴的第一手資料。3月26日記載:自天津衛以北,白沙平鋪,一望無際,曠野無草,五穀不生,人煙鮮少。是日大風,沙塵漲天,目不能開。次日,船向通州進發,“至和合驛,又過郭縣,縣治在河之東岸,碼頭巡檢司、崔氏園亭在其中。至此,沙堆高大如丘陵然。又過火燒屯、公雞店、李二寺、長店兒、大通關、渾河口、土橋巡檢司,至張家灣,即諸路貢賦、朝貢、商賈之船之所集處也”。筆者近日曾親臨其地考察,發現文中提到的絕大部分地名至今仍在運用,隻是“高大如丘”的沙古堆已經夷為平地;而郭(讀音為“火”)縣確實為古縣名,遼代設置,元代升為郭州,明初降州為縣,治所在今北京市通州區東南郭縣鎮。所記十分準確。
五
從《漂海錄》中可以看出,中國的儒學對於當時的朝鮮半島的影響,至為深廣。朝鮮半島三國時代,即已悄然興起慕華之風,主要表現為對中國禮樂文化、禮儀文明的學習與吸收,開始向儒家化邁進;到了後來的朝鮮王朝,就已經完全儒家化了,並波及到日本等國,其最大特征是漢字的推廣和使用。崔溥的《漂海錄》就是以標準的漢文書寫的。朝鮮半島地處“中國儒學文化圈”的中心,儒家文化在其民族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正如《漂海錄》中所記述的:在那裏,“生子先教以小學、家禮,治喪、居家一皆遵之”;“家家皆以入孝出恭、忠君信友為職分事”;“士子皆以經學窮理為業”;“精研四書五經,其專治一經者不得齒儒者之列”。
出身於儒士家庭的崔溥,自幼受到中華傳統文化的熏陶,並接受了正統的儒學教育。他精研“四書五經”,“以格致誠正為學”。從《漂海錄》中看到,崔溥不僅對於中國儒家文化精研深治,爛熟於心,在記述和對答中,舉凡典章文物、經史詩文、掌故傳說,信手拈來,如數家珍;而且,奉儒學經典為行動準則,在實踐中身體力行,即使處於九死一生的危難關頭,仍然恪守不渝,絕不稍有差池。尤其是在躬行孝道、忠君愛國、維護國家尊嚴方麵,崔溥堪稱當時讀書士子的楷模。
他流寓中國,達四個半月之久。一路上,不管是乘船騎馬,雨日風晨,他始終是穿著孝服、戴著孝帽,不飲酒,不茹葷,以示孝親之悃誠。即使在風濤險惡,橫海漂流、生死未卜之際,他也仍然如此,絕無半點兒馬虎。一次,從吏們向崔溥秉報說:前番遭劫,大人沒有示之以官人服儀,以致受到賊人的百般淩辱、迫害,幾至於死;今日應該從權達變,脫去孝服,換上官服,以應對海盜,使其知所戒懼。崔溥聽了以後,正色反問:“爾何以害義之事導我歟?”從吏申辯說:“當此之時,與死為鄰,何暇治義哉!姑當權便取生道,然後以禮治喪,不害於義。”崔溥峻拒之,曰:“釋喪即吉,非孝也;以詐欺人,非信也。寧至於死,不忍處非孝非信之地。吾當順受以正。”
崔溥一行到了北京以後,接受官府賞賜,按禮儀須著官服,這使他左右為難,不知如何處置:“當喪即吉,恐不合於禮;且以喪服入朝,義有不可。”怎麼辦呢?後來幸虧接受這種賞賜,並無嚴格要求,臨時遣其從吏代領,才算了事。但是,入朝謝恩時,崔溥必須親自拜見皇帝,而他又不能穿著孝服麵君。在這種情況下,他便在入闕(長安門)時換上朝服,拜見皇帝的儀式結束後,他再在長安門外穿上孝服。這種一切行止完全按照《儀禮》、《孝經》來辦的執著與虔誠,即使在當日中國的朝士中,恐怕也不多見。
在踐行儒學的整個過程中,崔溥把“邇之事父,遠之事君”,移孝為忠,為國效力,看作至高無上的倫理道德。他以儒家經典為依據,認為:“求忠臣於孝子之門,未有不盡孝於親而忠於君者。”崔溥在接受大明皇帝的賞賜後,即向下屬特別強調:“帝之撫我賞我,都是我王畏天事大之德,非汝等所自致。汝其勿忘我王之德!”他一路上謹言慎行,有人以“越界無妨”,勸他消除顧慮,盡可從容。崔溥回答說:“為人臣者,其可以越界而負其國,異其行,變其主乎?”當他們曆盡艱危,最後漂流到中國海岸時,崔溥還念茲在茲地提醒下屬:“我國本禮義之國,雖漂奔窘遽之間,亦當示以威儀,使此地人知我國禮節如是。”
按照儒家的觀念,“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崔溥始終堅持人格的修養與官德的恪守,處處身先士卒,嚴於律己,剛正廉直,一絲不苟。他在處理生與死、公與私、誠與偽、經與權、徇情與守義、利人與克己、人格與國格等人生重大問題上,以其高尚的品格、堅定的原則性和凜然無畏的奮鬥精神、忍苦耐勞的超常毅力,為一行人樹立了良好的榜樣,贏得了國人的尊敬。
六
崔溥歸國後,除了完成《漂海錄》的寫作,史料中其他記載不多。我們隻知道,他在守孝期滿之後,曾受到朝鮮國王成宗的召見;而後,又曾兩次隨同朝廷的謝恩使、聖節使重返北京,覲見明朝皇帝。朝鮮王朝燕山君四年(1498年),崔溥因剛直不阿,不畏權貴,仗義執言,亟言峻諫,觸怒了國王,遭到搜家、拷打,最後發配流徙到鹹鏡道端川;六年後,拿致詔獄而卒,年僅五十一歲。兩年後,朝廷追贈其為“通政大夫承政院都承旨”。崔溥歿後,有後人編輯的《錦南集》傳世。
由於《漂海錄》是奉王命寫作的,當時除宮廷中少數人傳閱,外間“願見者眾而流布未廣”。直到崔溥去世七十年後,經過他的外孫柳希春校正題跋,鐫版刊行,這部珍貴的文獻才得以傳世。1896年前,先後印行過五個版次。日本於1769年(清乾隆三十四年)譯成日文,美國於1965年亦將其翻譯過去;到了1979年,崔溥的後裔又將這部漢文典籍譯成本國文字。而我國,直到1992年才出版麵世。北京大學的葛振家先生對全書細加點校、注釋,先後整理、出版了崔溥《漂海錄》點評本和《崔溥〈漂海錄〉評注》,並進行深入研究,撰寫了多篇富有創見、具有重要學術價值的專題論文,“為我們現在研討國外漢字文化古籍提供了一個值得注意的範本”(著名學者傅璿琮先生評語)。其創辟、疏鑿之功,猗歟大矣。
(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