閭山自東北逶迤西南,綿延百裏。其地為塞外草原文明與農耕文明,遊牧民族文化同漢族封建文化交融互彙的結合帶,也是儒學與佛、道、薩滿各教激蕩、糅合的角鬥場。如果說,“整個內蒙是古代遊牧民族的曆史舞台”,呼倫貝爾草原“是他們的武庫、糧倉和練兵場”,(著名曆史學家翦伯讚語)那麼,醫巫閭山一線則是他們研習中原文化、接受華風洗禮的大課堂。
閭山原為我的舊遊之地,可是,從來沒有把它同遼文化聯係起來加以研究。這次借會議之便,勘踏了龍崗村遼代帝王墓地。麵對著荒墳斷碣,不禁感慨係之,即興成七絕三首:
荒塚殘碑跡未銷,自將勘踏認前朝。
強爺無奈兒孫弱,狗尾賡貂葬晚遼。
操戈同室歎鬩牆,勝敗同歸一土囊。
陵穀翻移成幻夢,蒼山無語瞰興亡。
依舊靈山似畫圖,當年勝跡盡蕭疏。
完顏耶律風吹浪,“世上升沉一轆轤”(陸放翁句)。
三
遼朝以來,此間文風夙盛,耶律倍和他的八世孫、元朝宰相耶律楚材先後在閭山佳勝處建立了讀書堂,殿宇巋然,書香嫋繞,千載以還,舊貌一直保持完好。也可能是憶及先祖的煌煌勝業吧,耶律楚材對於醫巫閭山有著深厚的感情,《湛然居士文集》收錄的七百多首詩作中,憶及閭山的竟有二十來首。原來,他雖然出生於北京,祖籍卻是在閭山西麓。十幾歲時,他曾回到閭山讀過幾年書。後來輔佐元太祖萬裏西征,而閭山舊隱仍然時縈夢寐,有詩可證:“十載殘軀遊瀚海,積年歸夢繞閭山。”“閭山舊隱天涯遠,夢裏思歸夢亦難。”回到大都之後,久居宸翰,日理萬機,但閭山依然刻刻在念。他想望著回歸退隱:“北闕欲辭新鳳閣,東州元有舊閭山。”“何時致政閭山去,三徑依然鬆菊寒。”
隻是,他的這個願望始終未能實現,直到五十四歲生命終結的時候,他還在宵衣旰食,勤勞王室。這有些類似當年的臥龍先生。離開隆中時,諸葛亮還囑托弟弟:“汝可躬耕於此,勿得荒蕪田畝。待我功成之日,即當歸隱。”誰知,命運之神搬了個道岔兒,出師未捷身先死,星殞秋風五丈原。時間在他身上停止時,正好也是五十四歲。兩個人的相業、德行堪可比並,他們都是中華民族史冊上的偉大政治家。
從耶律倍開始,中經許多將相名臣、特別是耶律楚材踵事增華,發揚光大,文化種子流布開來。閭山內外,碑碣如林,題刻觸目可見,僅北鎮廟即有五十六座詩文碑,其中,元代的達十二座。過去這一帶私塾多,讀書人多,藏書家多。現在,文化教育事業仍很發達,民眾十分重視人才的教養,學書作畫蔚成風氣。八十年代中期,他們在閭山舉行過一次國畫節,我有幸躬逢其盛,曾口占七絕二首:
千載文華一脈延,春工彩筆兩爭妍。
畫圖省識神州骨,百幅雲綃半寫山。
健美鮮靈入目新,畫壇接力有來人。
山城二月愁寒雪,筆底千花占早春。
山裏民風淳樸,似乎較少世故與機心,隻是由於過分質直、認真,有時不免透出幾分呆氣。當地流傳著這樣一個趣話:
有個過路人向一位老者問詢:“到大觀音閣還得走多長時間?”老者瞠目不答。問路人以為遇見個聾子,便顧自向前走去。不料,剛剛邁出幾步,便聽老者在後麵招呼:“回來,我告訴你!”隻見他向山那邊指了指,說:“再有一袋煙工夫就到了。”那人怪他開始時何以漫不作答,他說:“因為當時我不知道你的步子多麼大。”逗得問路人“噗哧”地笑了。
不到閭山,已經十幾年了。這次參加《耶律楚材傳》研討會,舊遊重到,風物依然。在商品大潮滾滾滔滔、無遠弗屆的今天,山上山下仍是清幽雅靜,整潔一新,沒有看到其他名山勝境常見的香煙繚繞、市聲鼎沸的景象,置身其間,確有一種回歸自然、陶然忘機的感覺。東道主嫌遊人稀少,希望我能幫助向外宣揚一下。我說,天生麗質少人識,未必就是壞事。假如它也像有些景點那樣,仕女如雲,摩肩接踵,恐怕這塊心靈的憩園也就化為烏有了。
這次回到家山,也留下一點遺憾,就是耶律倍的讀書堂我沒能躡履親登,因為它高踞於閭山絕頂,實在太險峻了。比不得皇太子東丹王,當日他是有肩輿代步的,而且,年齡也小我很多,不過二三十歲。事後反思,覺得堪資解嘲的是,像這類需要仰頭方可逼視的事物,畢竟離平常心太遠,因此,不去攀援也好。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