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鳥語
一
“空山鳥語”這四個字,是舊時說法的沿用。其實,它是很不確切的—既然存在著“關關鳥語”,那麼,其間必然是生氣充盈,怎麼能說是“空山”呢?即使拋開“鳥語”不問,單就“山”的本身來講,它也不是“空”的,叢林蓊鬱,綠浪接天,枝頭的野果笑對草上的鮮花,顯現迷人的風色,蘊蓄著無盡的寶藏。顯然,這裏反映了一種由來已久、積漸成習的偏見。
本來,人和周圍的環境,包括各種蟲、魚、花、鳥,飛、潛、動、植,是相生相長、相互依存的,少了哪一樣都不成其為完整的自然界大家庭。在這方麵,我們的老祖先,好像比較明智一些。他們雖然也奉行“人為萬物之靈”的信條,但同時懂得人並不是唯一的,他們隻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標準的說法是:萬物與我共生,天地與我為一。泛泛而談說不清楚,不妨以鳥為例。
古人把這種小小的生靈看作是心愛的朋友,對它懷有深厚的感情,經常用它來謳歌美好的情感,寄寓向往自由的理想。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開篇就講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三百零五篇中,提到了七十七種鳥。“誰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望母歸”。唐代大詩人白居易以“老嫗能解”的通俗語言,表達了愛鳥護生的殷切之情。
可是,到了後來,特別是“西風東漸”之後,“人定勝天”的思想使人過分迷信自己的力量,認為人可以征服一切,改變一切,應該、也能夠成為眾生的主宰。這樣,就一天天地狂妄自大起來,儼然以霸主的姿態出現,覺得天地間除了人以外,其他任何生物都不在話下,任憑你橫行霸道,予取予奪。
其實,要論來到地球上的時間,人類滿打滿算,還不到一百萬年;而昆蟲的出現大約是四億年前的事;鳥類的曆史要短一點,也已達到了一億三四千萬年。說這番話的用意,在於要證明一係列的問題:一是在大地母親懷抱中,人並不是唯一的存在。二是人類生存依賴於自然界,而不是自然界離開了人類就會天崩地陷,“一命嗚呼”。三是早在人類出現之前,自然界就已存在了億萬斯年,而且,既無斧斤砍伐之虞,又不必擔心各種藥害汙染;冬有風聲林籟,夏有鳥語花香,料應感不到枯燥與寂寞。
特別是我在沛源山莊住下之後,更從實踐中深化了對這類問題的理解。說是山莊,不過是一座三層小樓,裏麵住了我們三四個人,而且是暫時的。它經年累月,闃寂無人,像一個孤懸在大樹丫杈上的鳥巢,遺落於遼東山區綠濤翻湧的林巒深處,淹沒在喧囂如潮的鳥噪蟲吟裏。我想,人在這種情境下生活過一些時日,那種唯我獨尊的心性,那種以“萬物主宰”自居的霸氣,大概總會有所收斂吧?
用過了簡便的晚餐,我搬了一把椅子到平台上,與青山對坐,蟲鳥為鄰,屏神斂氣,收視反聽,努力把整個身心融彙到神奇的大自然之中。四圍林濤湧動,濃綠間雜著青蔥,枝分葉布,翠影婆娑,晚風吹過,像波瀾起伏的海浪,前波剛剛漫過,後波便又推湧過來。幾株高大的槐、楸,閃著略帶金光的葉片,撐起遮天的巨傘,從萬綠叢中昂然挺出,在明淨的碧空裏映出整齊的輪廓,展開多節的丫杈。
在這裏,喬木、灌木混雜、錯落地生長著,隨高就低,無爭無競,隨心所欲地展現著自己,一切都純任自然,沒有一絲一毫人工的介入。也合乎規律地向外發展、擴張,保持著自然生態的平衡,不存在旱魔、山洪、蟲災、風暴的威脅。鷹隼一類的猛禽,以凶悍的蛇族和柔弱的山鳥為食,蛇類又靠著鳥類及其雛、卵補給營養,而成群結陣的鳥類則以捕捉取之不盡的昆蟲來維係生命。它們共同組成一條生物鏈,消長盈虛,生滅流轉,自然地維持著生態平衡,無須慮及林原的枯竭、鳥類的滅絕或蟲災的泛濫,自然,什麼護鳥員、殺蟲劑、人工投食措施也都成了多餘之舉。
對於社會關係的價值標準建立在直接利益之上,目光變得越來越淺近、狹窄的現代人群來說,自然的星月風雲,林原的野花啼鳥,也許是洗濯汙濁已久的塵襟俗慮,進而擴張眼界、給出幻想、掙脫心靈拘束的理想課堂。如果有條件,當然最理想的去處,是九寨溝、張家界、西雙版納雨林、呼倫貝爾草原等等人間勝境。但是,晉簡文帝說得很有道理:“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我們不妨撥出一點空閑,走出城市的石屎叢林,投入大自然的懷抱,沐浴在“不用一錢買”的清風明月之中,“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使自己的想象力得以逸出有限的範圍,馳騁於夢一般空靈、謎一樣神秘的大千世界。那真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精神享受。
蘇東坡的散文名篇《超然台記》中,有一段關於“遊於物外”的富含哲理的妙語:“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鋪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義同“遮蔽”)之矣。彼遊於物之內,而不遊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複,如隙中之觀鬥,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反複展讀,可以使我們受益匪淺。
二
前麵我寫到,走出城市的石屎森林,投入大自然的懷抱,本來後麵還有一句“靜下心來賞鑒一番鳥鳴嚶嚶的笙簧齊奏”,後來想了想,把它劃掉了。因為就當前的生態情況看,這原本最普通不過的希求,卻已經成了一種很難很難達到的奢望。—不要說城裏的孩子,除了鴿子,隻能偶爾見到幾隻烏鴉、喜鵲,即使是生長在農村,又有多少人能夠聽得到山鳥的啼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