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鳥語(3 / 3)

這顯然是一個寓言故事,這位域外的巫師類似中國古代的優孟、淳於髡,都是委婉其詞、箴規進諫的智者。其實,他也未必真的懂得什麼鳥語。

夜已經很深了,涼風陣陣襲來,喧囂的蟲聲鳥語也漸漸地沉寂下去。我把椅子搬回了房間,剛要睡下,突然聽到很遠的林巒深處,響起了一聲聲的幽幽鳥鳴,細細聽去,是真真切切的“王—剛—哥”三個音節,前兩個語音,悠悠上揚,最後那個“哥”字短促而低沉,分明是一種哀哀的呼喚,似乎比子規泣血還要悲傷、愁苦幾分,簡直讓人不忍心再聽下去。但是,出於好奇心理,我還是把門窗全部打開,躺在床鋪上潛心地捕捉那悲情無限的哀鳴。不知是什麼時候,沉入了夢鄉。

第二天起來,經過向當地朋友請教,才知道這種鳥原是由一位不幸的女郎轉化而生的。曆代口耳相傳:

很早以前,有一對年輕男女從山東半島跨海來到遼東山區采掘人參,他們白天常常分頭出動,穿林跨澗,越嶺攀岩,夜幕降臨之後,便互相依偎著宿在山洞子裏。這天正是情哥的生日,姑娘早早地便返轉回來,準備好了食物,盼著同心上人見麵,卻是直到夜靜更深,也不見蹤影。她急得坐立不安,便爬上峰頭,一迭連聲地呼喚著他的名字。這樣,足足喊叫了七天七夜,眼中絡滿紅絲,嘴裏含著鮮血,最後耗盡了全身的氣力,一頭栽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後來,這片山嶺間便增添了一種山鳥的啼鳴:“王—剛—哥”。

關於采參青年王剛的死因,流傳著幾種說法。有的說是墜崖,有的說是迷路,有的猜測葬身野獸之口,眾說紛紜,出現了多種版本。待到那座血字碑銘發現之後,就更增加了撲朔迷離的成分。早年間,有人在夾皮溝的深山裏,看到一塊平滑的石頭上寫有六行血書韻語:

家住萊陽本姓孫,翻山過海來挖參。

三天吃個蝲蝲蛄,你說傷心不傷心?

若是有人來找我,沿著股河往上尋。

為了不使字跡漶漫磨蝕,一位好心的石匠花了兩天時間,照著原樣把它鐫刻下來。這樣,這座天然石碑就成了當地的一宗文物。

有人考證,王剛與這個孫姓農民本是一人,之所以被說成“王剛”,是為了與鳥的鳴聲附會;也有人持反對態度,認為王、孫之死各有因由,彼此全不相幹;當然,也還有人認定,包括“王剛哥”的故事都純粹是從鳥聲中演繹出來的,並舉出“婆餅焦”、“行不得也哥哥”和“光棍奪處”、“還我小姑”等多種鳥語的實例,說明這種擬於鳥的鳴聲而產生的故事所在多有。考據者的科學求實精神,是值得尊敬的,而且,這最後一種意見可能具有相當的真理性;但是,當地民眾卻寧可信其有而不願信其無,不肯接受這種“大殺風景”的結論。誰說普通民眾與美學欣賞無緣?他們在不自覺地追求著詩性人生,鍾情於“生活藝術化”的無窮魅力。

是呀,若是都那麼一一考據開來,非得把一切神話傳說的麵紗揭破不可,那還能有多少能夠站得住腳的?一個沒有神話傳說的世界,我們不難想象,肯定會是單調而寡趣。這使我想到著名學者趙鑫珊講的一段趣聞:

就“露珠”的話題,詩人同科學家展開了激烈的爭論。詩人說,掛在樹葉上的露珠,是星星在黎明的時候揮手告別地球落下的眼淚。科學家說,什麼“星星的眼淚”?簡直是一派胡說!露珠本是靠近地麵的水蒸氣在夜間遇冷凝結而成的小水珠。盡管分明曉得科學家說得準確無誤,但我還是要投詩人的讚成票。

其實,生活在村野間的普通民眾,不僅僅是美的賞鑒者,同時也擔當著民間文學作家的角色。自古以來,由於他們經年累月生活在各種鳥類婉轉啼鳴的情境中,遂從中逐漸地獲得了一種感興,從而構思出、幻想出各種各樣的神話傳說,用以消解煩悶,寄寓情思。這樣一來,那種擬於鳥的鳴聲而產生的民間傳說,便遍布於山村海曲、內地邊陲。

我曾聽人講過一個“苦煞鳥”的故事:

這家母親帶著兩個兒子過日子,小的為自己親生,大的是丈夫前妻拋下的。母親疼愛小兒子,而把大的看作眼刺肉釘,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這天,她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說你們不能坐吃山空,得想法種地,這裏有兩袋種子,你們二人到南山去種,誰的種子先出了芽,誰就回家吃飯,不然就該活活餓死。

兩個孩子接過母親交給的口袋,便向南山走去。走累了,中途坐下來歇息,弟弟無意中動了動哥哥的袋子,覺得比自己的輕,便要與哥哥調換,哥哥點頭答應。到了南山,兩人選好地塊,把各自口袋裏的種子種下,相並地坐著,等候種子發芽。漸漸地,哥哥的地裏露出了尖尖的綠耳朵,而弟弟的卻沒有一棵出芽。弟弟請求哥哥先回家吃飯,哥哥執意要陪伴弟弟等下去。

他們哪裏知道,較輕的口袋中的種子,經過母親在鍋裏爆炒過。這樣,可憐的兩個孩子,便臉對臉地坐在一起,活活地餓死了。母親痛悔無及,晝夜號啕,最後變成了瘋子。這時候,忽有一對小鳥飛到門前的大樹上,向著瘋子不停地叫喚:“苦煞,苦煞!”“苦煞,苦煞!”村裏人就叫它“苦煞鳥”。直到現在,這種鳥還這麼鳴叫著。

看來,人們也實在是多事,總愛把世間的各種苦樂悲歡,附加給全無知性的鳥類,讓它們去和人類一樣承擔著情感的重負,終日得不到安寧;而反過來,那些令人肝腸寸斷的禽言、鳥語,又日日夜夜響在耳邊,炙灼著、裂解著一顆顆善良的心。難怪古人要說:“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