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愛情幸福中應該包含長相聚、不分離的內容。古往今來,人們也一向把這作為愛情追求的良好願望。《長恨歌》中就做過這樣的傾訴:“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不過,這在實際生活中是難以實現的。“多情自古傷離別”,這在任何時代都難以避免。而“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千秋雋句,恰好給人世間飽諳離別之苦的夫妻、情侶,帶來了無邊的慰藉和有力的支持。
除了牛郎織女“天河配”,在我國古代漢族的愛情神話中,還有巫山神女的故事也久為人們傳誦。它最早見於戰國時期宋玉的《高唐賦》:
楚襄王與宋玉遊於雲夢之台。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雲氣,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須臾之間,變化無窮。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對曰:“所謂朝雲者也。”王曰:“何謂朝雲?”玉曰:“昔者先王,嚐遊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遊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旦朝視之,如言,故為立廟,號曰朝雲。”
對於出自古代文人筆下的這個“巫山雲雨”的故事,唐代以來,許多詩人都曾提出過質疑。像劉禹錫在《巫山神女廟》詩中就直接地進行詰問:
巫峰十二鬱蒼蒼,片石亭亭號女郎。
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間來就楚襄王?
也有對楚襄王加以譏諷的,李商隱在《過楚王宮》一詩中寫道:
巫峽迢迢舊楚宮,至今雲雨暗丹楓。
微生盡戀人間樂,隻有襄王憶夢中。
詩中說,地位卑微的下民都懂得留戀人間的男歡女愛,隻有愚不可及的楚襄王,才迷戀夢境裏的虛無縹緲的神女。王安石更喜歡作翻案文字,他在《巫峽》詩中指出:
神女音容詎可求?青山回抱楚宮樓。
朝朝暮暮空雲雨,不盡襄王萬古愁。
“空雲雨”、“萬古愁”,這裏講得更直截了當了。
如果說,牛郎織女的神話揭示了愛情與幸福的“久與暫”的辯證關係;那麼,巫山神女的傳說,實際上提出了一個愛情的“虛與實”問題。
在男女戀情問題上,西方有所謂“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說。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認為,愛情是從人世間美的形體窺見了美的本質以後引起的愛慕,人經過這種愛情而達到永恒的理念之愛。這種愛情排斥一切肉體上的欲望,戀人隻停留在純粹的精神世界之中,在純精神享受的雲空中暢遊,嘴唇永久不能接觸,雙臂隻能擁抱理想的空間雲霧。這種“精神戀愛說”雖然有別於通俗禁欲主義,而且,具有反對庸俗愛情的意義,但因是一種有節製的帶有紳士氣味的苦行主義,所以,本質上是柏拉圖的唯心主義體係的一部分。
與這種超脫塵世的幻想相區別,古今中外絕大多數學者所持的則是現實主義的戀愛觀。十九世紀德國著名詩人海涅說得十分直白:男人不可能娶米洛的維納斯雕像為妻,女人也不會嫁給普拉克希特利的赫爾麥斯雕像。人應該從幻想回到現實中來,把注意力轉向現實世界。中國南宋女詩人朱淑真和晚清學者黃遵憲也都在愛情方麵發出過現實主義的呼喊:“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長任月朦朧”、“人人要結後生緣,儂隻今生結目前”。當代年輕女詩人舒婷對流傳了幾千年的神女峰的虛無縹緲的愛情神話,寫下了與傳統決裂的熱情、勇敢的詩章:
沿著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新的背叛: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另一位詩人則借此題目,提出了幸福、實在的愛情要靠自己去爭取的見解:
情也綿綿,恨也綿綿,
愛化作了一塊冰冷的石頭,
我們讀了百年、千年。
幸福怎能靠默默地坐等?
不如去學精衛吧,
用行動表達你的信念!
這裏鮮明地體現了兩種愛的追求。
我們說,愛情不是來去無蹤的神秘天使,也不是隨手可拾的尋常草棍,而是發生於兩性之間的符合人倫道德的愛慕之情。它是感情與理性、自發與自覺、本能衝動與道德文明、直觀與願望、現實與理想的對立統一。
愛情永遠是動人的回憶和美好的期待。
(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