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部裏人才濟濟,素有“四大金剛”、“八元”、“八愷”之譽;單是副刊編輯,除我之外還有一老一新,各有“應手家夥”,“三人同行,我師在焉”。再就是向書本學習。編副刊有機會披覽各種報紙,閱讀各類文學作品,觀摩內部放映的影片;而且,編別人的文章,本身就是一種學習與借鑒。
這裏,值得大書一筆的是當時的評報活動。編輯部向例:本報重要稿件發排後,先打出小樣交各組討論,大家盡情修改,作者為誰,不遑計也。每天上班後,第一件事便是評議當天出版的本報,往往一張報紙畫得朱墨琳琅,而且,常有不同意見交鋒,氣氛十分熱烈。讀報、評報,就是很好的學習過程。當時我曾寫過兩首小詩,以紀其盛:
史筆千秋重是非,無須曲意定依違,
摘疵辨誤揮朱墨,不管文章屬阿誰。
編采由來問輿情,每從議報見分明。
阿儂不是初笄女,頭腳人前任品評。
我還寫過一首《聽課》的詩:
晝采新聞夜拜師,青燈課讀似兒時。
蘇洵發憤年同我,學海揚帆未覺遲。
為了幫助編采人員開闊文學視野,提高寫作能力,報社特意從高校聘請專家學者前來講授古文,開辦外國文學講座,當時聽課者頗多,甚至包括市委機關的一些幹部。予年二十七,故有“蘇洵發憤”之喻。
正是這種環境培植了我的勤於動筆、敏於思考的習慣。在盡力參與辦好自家報紙的前提下,我幾乎攫取了一切業餘時間,為各地文學報刊撰稿。也就這樣,縱身躍上了文學創作之舟,至今還在上麵晃蕩著。
當時寫了一首七絕,以抒懷紀感:
於斯初上繆思船,史海文淵結厚緣。
短棹一揮人去也,燈遙岸闊任浮潛。
誰知,盛筵易散,好景不長,“文化大革命”的狂潮把這一切都衝毀得七零八落。首先是總編輯被作為“三家村”黑店的代理人揪出批鬥,緊接著,我們這幾個所謂“四梁八柱”的黑爪牙,也進了牛棚。在批判《燕山夜話》的大會上,報社造反派紮了個紙人,身上用墨筆寫上“鄧拓”的名字,並打了個大“×”,我們幾個人由總編輯領頭,披著紙糊的孝衫,站在兩旁,被勒令交代與北京黑主子的關係,開辦反黨專欄的罪惡意圖。講不清楚,就拳棒交加,一站就是一天,晚上腿腫得連床都爬不上去。
主持批鬥會的,乃是當年因為胸無點墨、不學無術而又妄自尊大、不肯學習,曾遭到總編輯嚴厲批評的一個編輯組長。戲曲裏有個“張五可”,他的外號叫“張三渴”,來源於老師講授《曹劌論戰》,由他領讀,他把“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竭”讀成了“渴”。弄得滿場哄堂大笑,從此,他就獲得了這個外號。總編輯嫌他給報社丟臉麵,立逼他坐下來三天,學字典,讀古文;還在全體編采人員大會上點名批評,引為鑒戒。這口惡氣一直出不來,“文化大革命”給了他報複的機會。他用加厚的鐵板特意做了一個大牌子,穿上兩根細鐵絲,掛在總編輯的脖子上,頭一天就勒出了血口子。
我寫過一篇《鏡子上麵有文章》的雜文,裏麵引了唐人劉禹錫的五言詩《昏鏡詞》。詩的前麵有個小引,說磨鏡工人擺出十麵鏡子出售,其中隻有一枚明澈,其餘全是昏暗的。鏡工解釋說,不是我的製鏡手藝低劣,乃是為了適應世人的心理需要而有意這樣做的:凡是來買鏡子的都要照一照,麵目姣好的自然喜歡明鏡,但這樣的人極少,僅占十分之一吧?而陋貌衰顏者都喜歡模糊的鏡子。詩的主旨是諷刺那些護短自欺、文過飾非的人。
按說,這類人於己於人於社會都無可取,刺他一下也是應該的。可是,卻被造反派誣為“反黨反社會主義,汙蔑現實,給新時代抹黑”。無論怎麼檢討,橫豎過不了關。
後來,鬥爭對象重點轉移到“走資派”了,我們這些“黑筆杆子”、“反動文人”,才被當作“死狗”擱置在一旁。群眾造反組織自然沒有資格加入,最後被分別送到工廠勞動改造。於是,我在一家紡織廠,天天去跟著女工學習接線頭。也倒好,下班後我又可以看書了。燈下,偷偷地寫下了一首七絕:
始信文緣是苦緣,青燈孤影鮮清歡。
為伊消得人憔悴,無悔無尤對逝川。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