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酒的四種境界
我不能飲酒,但自認尚能知酒,特別是對於嗜飲者,我不僅能夠描繪出他們自己未必留意的般般情態;而且,經過酌古量今,反複考究,概括出來他們開懷暢飲之後展現的四種不同的境界:
第一種是神仙境界,寄懷深遠,詩興淋漓。典型代表是李太白。他在《春日獨酌》中寫道:
我有紫霞想,緬懷滄洲間。
思對一壺酒,澹然萬事閑。
橫琴倚高鬆,把酒望遠山。
長空去鳥沒,落日孤雲還。
但恐光景晚,宿昔成秋顏。
道家有“神仙乘紫霞而行”之說,因此,古人用“乘紫霞”來形容成仙飛升。“滄洲”是息影林泉、高隱不仕者的居所。太白先生說,喝了酒就有乘紫霞、隱滄洲,脫落人間萬事的感覺。把酒望青山,倚鬆賦古琴,坐看鳥飛鳥沒,雲往雲還,那確是進入一種超然物外的仙家境界。
第二種狀態,是高人逸士境界。他們並沒有脫離凡塵,而是置身於現實之中,卻能優遊暇豫,保持心態平衡,求得逍遙自在。宋代詩人朱希真有一首《西江月》詞: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見在。
一杯在手,散漫逍遙,自斟自飲,無拘無礙,充分放開自我,盡情地享受現在。
第三種狀態,是一種半醉半醒的潦倒模糊情境。
問狂夫意興如何?日日模糊,醉舞婆娑。一榻涼風,半窗好月,何肯奔波。 世情多一時看破,謝蒼天落魄而過,譽也憑他,毀也憑他。貴客王公,我睹麼麽!
明代文學家王世貞的這首《折桂令》詞,說的是:“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人生如夢,一醉方休,什麼都不過爾爾。
第四種狀態是“耍酒瘋”。清代著名筆記《堅瓠集》中記有這樣一首諷刺詩:
娘舅常常撒酒風,今朝撒得忒恁凶。
踢翻兩個糖攢盒,踏扁一雙銀酒盅。
麵孔紅來幹急迸,髭須白得竅蓬鬆。
旁人問道像何物,好似跳神馬阿公。
至於日常生活中的酒瘋形態,更是屢見不鮮。我就親眼見到過,有的喝醉了,使酒裝瘋,破口罵街;有的眼赤筋暴,狂吼亂叫,甚至翻桌砸碗;還有的人多喝一點,就滔滔不絕地講演,所謂“兔是狗攆的,話是酒攆的”;有的翻腸倒胃,嘔吐不已,狼藉滿地。
如果要問我,這四種狀態更傾向哪一種?我的回答是,哪一種我也不欣賞。站在地上想上天,做個凡人想成仙。在商品大潮波濤洶湧,物欲橫流,人心浮躁的現實條件下,這倒是蠻有詩意、頗為浪漫的,隻是,現實中哪有可能存在啊?無非是一枕黃粱,甜蜜蜜的空想罷了。至於第二種狀態,實際上是個假命題—自在逍遙,無拘無礙,充分享受現在,這隻能是清醒時的心態,一當醉眼蒙矓,甚至爛醉如泥,腦袋早就亂得像一堆糨糊,哪還能有這份閑情逸致呢?第三種情態,“日日模糊,醉舞婆娑”,閑待著可以,假如還要舞文弄墨,寫點東西,恐怕就會一塌糊塗,那倒應了《出師表》中末了的話:“不知所雲”了。至於大煞風景的“耍酒瘋”,就更惹人笑、遭人煩了。
古人說,美酒飲教微醉後,好花看及半開時。這是頗有道理的。如果若從醉酒形態中做出選擇,比較理想的狀態應是微醺,帶著二三分醉意,但還有七八分清醒,像陶淵明所說的,“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這種狀態下,最容易產生靈感,也最容易喚起固有的潛意識,最容易展開絲絲片片、縷縷層層的聯翩浮想。靈感、潛意識、聯想,這三種功能對於詩文創作是至關重要的,它們會把你平日積累的所有的經驗、感悟和智慧充分發掘出來,調動起來,從而把你帶入一個新的境界。台灣詩人鄭愁予說,一個喝酒的人,活一生過兩輩子。我想,那裏麵就包括了這諸多功能的充分發揮吧?
至於那位李太白,他的醉飲固然是一種排遣,一種宣泄,一種對於心靈的外在羈絆的解脫;但是,在這位偉大的詩人看來,飲酒就是重視生命本身,就是擁抱生命,熱愛生命,充分享受生命,是生命個體意識的徹底解放與真正覺醒。飲酒,使他的情感能量得到成功的轉移,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精神上的重壓,也給他帶來了超越時代的持久的生命力和廣闊的襟懷、悠遠的境界、空前的張力。這是一種特例。一般文人經曆不著,即使經曆了恐怕也做不到。
(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