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也是大學校
人的生命曆程宛如單向行駛的列車,又似大江東去,是一次性的,一去不返,不可重複。而疾病又總是伴隨著生命而來,接轉著生命而去。唐代大詩人白居易說得好:“若問病根深與淺,此身應與病齊生。”因此,戰勝疾病的侵擾,保持身體的健康,就成了終生的乃至永恒的課題。
這裏的重要啟示,是人在獲得了生命之後,不能隻是消費它,支配它,享用它,還必須時刻考慮到如何滋潤它,培育它,調適它。因為一切事物都是有生有滅的,弄得不好就會得而複失,健康也不例外。特別是人過中年,生命旅程進入了事故多發期,肌體的各種零部件不斷地出現破損,活力在逐漸衰減,或早或晚,總有那麼一天,會像江淹的五彩筆那樣,被“造化小兒”強製索回。
這原本是一個至為淺顯的道理,可是,對許多人來說,尤其是那些長時期很少患病的人,卻往往缺乏清醒的認識。他們存在一種錯覺,以為自身體質絕佳,簡直到了與病苦絕緣的仙家境界。日常生活中經常可以見到,有些人以自己的體魄健壯相標榜,拍著胸脯,吼著喉嚨,津津樂道,簡直是忘乎所以,結果放棄了對疾病應有的警覺。
其實,這是很不明智的。老舍先生講過這樣一番哲理性很強的道理:“楚霸王不害病則沒得可說,一病便了不得。生活是種律動,須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這變而不猛的曲折裏。微微暗些,然後再明起來,則暗得有趣;而明乃更明,且至明過了度,忽然燒斷,如百度電燈泡然。這個,照直了說,便是小病的作用。”
相反,倒是那些體弱多病的人往往壽命很長。這已經為日常聞見和專家考證所證實,比如美國一家保險公司就做過這樣的調查。之所以如此,業內人士分析認為,主要在於體弱多病者自覺維護健康、珍惜生命、加意保養的意識比較強。他們知道自己在這方麵存在著弱項,於是,主動調理,時刻不忘自我保健;這樣,在飲食、醫療、心理調適、生活規律諸方麵,要比那些表麵健壯、實則外強中幹的所謂“硬漢子”科學、合理得多。其次,他們自知體質較弱,常常甘拜後塵,不去逞強、硬拚、“打腫臉充胖子”,不做那類超越極限、力不從心的冒險試驗。這也就減少了許多風險,避免出現意外。再者,患病本身,有時也能增強免疫功能,提高抗病能力。
患病,無疑是一件倒黴的事。但是,得過一場病,可以為自己掙得一份認識上、生理上的財富。隻要能夠正確對待,它就會產生一定的積極效果,那就是可以使人懂得一些生活的辯證法,增強對於災難的預防能力、應對能力和承受能力。所以說,病床也是一座大學校。
當然,這種“紅塵覺悟”不見得多麼牢靠,常常是認識得遲,卻消失得很迅捷、很幹淨。人是一種善忘的動物,往往是一下了病床,恢複了健康,就把這些以慘重代價換得的感悟忘得無影無蹤了。我在北京有一位朋友,前些年由於用腦過度、積勞成疾,患過一場大病,這個慘痛的教訓,按說早就應該牢牢記取了;可是,癡情眷戀,愛書成癖,已經到了執迷不悟、之死靡他的程度,病勢一經好轉,便又故態複萌,有時甚至是變本加厲,結果,很快又舊病複發了。元代詩人聶碧窗有兩句詩:“到底不知因色誤,馬前猶自買胭脂。”這是哀歎被擄少婦的。意思是,她在被擄途中看到有賣脂粉的,仍然要買,以便打扮得更漂亮一些,完全忘記了正是因為年輕美貌而慘遭劫擄的教訓。寥寥兩句,寄懷深遠,語重心長。此刻,如果聶氏在側,料應也會為我那位“書癡”文友,題上幾句哀憫或者婉喻的詩句。
實際上,稍早一些的南宋詩人楊萬裏已經這樣做了,隻不過他寫的是一首自嘲詩。題目比較長,把本事交代得很清楚—《淋疾複作,醫雲忌文字勞心,曉起自警》:
荒耽詩句枉勞心,懺悔鶯花罷苦吟。
也不欠渠陶謝債,夜裏夢裏又相尋。
說是自警,實際上看不出來,倒像是自解自辯,結果隻能是故我依然。人啊,人!就是這樣麻痹,這樣執拗,這樣善忘。
今年,距離我那次做大手術整整十五年了。不久前,題寫兩首七絕以為紀念。題目是“晨起見手術刀痕有感”:
刀兵未見見刀痕,平地風濤險更頻。
度盡劫波成妙悟:一重冰雪一重春。
留得刀痕似彈痕,病魔凶惡夢重溫。
休矜老去頑軀健,豈有金剛不毀身!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