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蜜尋花
高爾基有一句名言:“藝術家創造藝術的真實,像蜜蜂釀蜜一樣;蜜峰是從各種花裏一點一滴地采集最必要的成分的。”
典型化的東西,無疑比生活原型更集中、更完美、更動人,但是,“美物者貴依其本”—人們在欣賞文學作品的同時,往往對其據以產生的生活原型也特別感興趣,正如人們不僅食蜜還要賞花一樣。看過《紅樓夢》之後,讀者都還願意了解一下曹雪芹的身世及其有關傳說;山東陽穀縣的獅子樓、景陽岡等遺跡,並沒有因為有了《水滸傳》而無人問津,相反地,地以文傳,它們倒是變得更有吸引力了。
正是這個道理,使我懷著濃烈的興趣,在紹興尋訪了魯迅先生筆下的風物人情。因為先生一生中三分之一以上時間是在紹興度過的,許多小說、散文都以這裏為背景。
過了軒亭口,走進東昌坊口的都亭橋、覆盆橋一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頗具地方特色的河網、拱橋、黑漆門、石板道,遍布街頭巷尾的酒家、茶肆、寺廟庵堂,穿梭般往來的烏篷船、白篷船,以及圓頂、卷邊,別具一格的黑氈帽和生動有趣的方言、“煉話”,耳目所及,都覺得十分熟悉,十分親切,盡管我到這裏來還是第一次。
穿過兩扇黑漆石庫門,走進了一座江南特有的那種深宅大院,眼前現出一幢中式的二層樓房,石板台階,白色花格門窗,前後都有石板鋪就的天井。1881年9月25日,魯迅先生就誕生在這裏。歲月奄忽,時移事異,於今,從深邃的庭院中已經難以看出這位曠代哲人成長的足跡,但是,我還是久久地駐足其間,情懷依依,流連忘返。
庭院後麵,有一個約為兩三畝的菜園,便是先生稱之為“兒時樂園”的百草園。現在,“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還在,那堵先生小時候常去捕捉蟋蟀的泥土短牆也大致保持著當年的舊貌。我凝神摹想著—
夏日,那個機靈、好動,被稱為“胡羊尾巴”的少年魯迅,怎樣攀上爬下,摘取紫紅的桑葚和覆盆子,哪一處的土牆因為拔取何首烏而坍毀下來;
大雪天,他如何同閏土一起,掃開一塊雪地,支起大竹篩子捕鳥,怎樣從篩子下麵把白臉頰的張飛鳥抓出來,裝進麻布口袋裏;
長得又矮又胖的長媽媽,坐在哪個地方給他講述太平軍的故事,那條很大的赤練蛇,還有美女蛇,是從哪個方向“沙沙沙”地爬過來的,那蓬亂的草叢還會不會藏有老和尚的飛蜈蚣
一切都默然了。帶著無從索解的遺憾,我在百草園中往複徘徊。
在《朝花夕拾》中,魯迅先生以中年懷抱追憶了童年的般般往事,再現了當年生動逼真的生活圖景,使我們看清了在接受傳統文化的陶冶的同時,兒童生命固有的活力,任情適性的純真,以及人的生命的本性,如何在成文的教本和不成文的風俗的包圍之下,遭到肆意的摧殘。
離開百草園,向東走出三百多步,穿過一道南北跨河的石橋,從一扇朝北的黑漆竹絲門,進入了“三味書屋”。這個“三味”,有人引述宋人李淑的《邯鄲書目》:“詩書,味之太羹,史為折俎,子為醯醢,是為書三味”,加以解釋,並以書屋裏掛著的對聯為證:“至樂無聲唯孝悌,太羹有味是詩書”;也有人認為,“味”即吟詠玩味,“三味”就是反複尋繹的意思。我也沒有去細加研索,隻是細心地看那幅代替中堂的《鬆鹿圖》,還有先生用過的刻著“早”字的書桌,和後來在文章中提到過的已有百餘年壽命的蠟梅樹。
出東昌坊口北行不遠,便是坐西朝東的長慶寺。這裏的當家和尚龍祖,曾給少年魯迅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年,先生還寫了一篇《我的第一個師父》的散文,熱情地讚揚了這個“瘦長的身子,瘦長的臉,高顴細眼”,不守清規的龍師父,生動地描繪了他的叛逆性格和生活情狀,有力地揭穿了那些“佛門弟子”、“道學先生”的虛偽本質。
土穀祠在長慶寺的斜對麵。這裏,過去除了農曆四月十四土地神生日領受一些香火外,平時總是冷冷清清的,於是,便成了一些無家可歸的遊民、乞丐的棲身之地。據導遊員介紹,當時有個叫“謝阿桂”的,原本住在戴家的一間房子裏,由於名聲不好,被房主趕了出去,隻好住進了土穀祠。他經常在外麵打短工,幫人家推磨、舂米。卻又不好好幹活,沾染了一些流氓習氣,後來變成了半工半偷、遊手好閑的人。謝阿桂也做些舊貨生意,有時還替一些破落戶子弟代賣幾件古董。一天晚上,他悄悄地來到魯迅家裏偷東西,被人發現了,由於在這裏做過短工,門徑熟悉,翻牆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