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愛長存(2 / 2)

據《燕都遊覽誌》記載,燈市口一帶“衢中列市棋置,數行相對,俱高樓,夜則燃燈於上,望如星衢”,市廛中“凡珠寶玉器以逮日用微物,無不悉具”。此間,明清時期由於是著名的燈市,夜裏觀燈,日裏賣燈,因此最為繁華、熱鬧。現在這一帶,高樓櫛比,繁華依舊,隻是燈市不見了,已為滾滾的車流和潮湧的人流所代替。好在豐富胡同這條小巷還十分僻靜,來往的人不多。

老舍故居在小巷西側,是一個典型的四合院,像它當年的主人一樣,樸素得很。進得門來,右側有一麵不大的照壁,整個院落整潔、雅致,但比我想象的要小一些。先生在日,院中種滿了花草。雖然名貴的不多,但東風吹過,照樣開得雲霞燦爛。天井中,先生手植的兩棵柿樹,如今依舊綠葉紛披,隻是樹下再也見不到主人那慈詳的身影了。

故居共有十九間房屋,展室中陳列出萬餘件藏品,包括十九卷《老舍文集》、書畫、生活器具、衣物和先生各個時期的圖書資料。主房照原樣保留了先生的臥室、書房和客廳,床上還散放著先生當日擺弄過的撲克牌。各種陳設都是極為簡樸的,沒有任何豪華、奢侈的用具。書房裏擺著一個大理石麵的書桌,上麵存放著文房四寶。客廳不大,卻也非常樸素、典雅,展廳中陳列了先生在此接待包括周總理在內的許多知名人士的照片。這使我想起了劉禹錫《陋室銘》中的警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也正是在這個小院裏,先生給我們留下了那麼多珍貴無比的文學遺產。共和國成立後兩個多月,先生就從香港回到了首都北京。從1950年搬到這裏,直到1966年8月23日含冤謝世,再沒有遷出過。十六年間,他在這裏寫出了《龍須溝》、《方珍珠》、《茶館》、《西望長安》、《神拳》、《正紅旗下》等二十多部劇本、小說以及曲藝、散文、詩歌等膾炙人口的作品。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魯、郭、茅,巴、老、曹”之說。作為當之無愧的“人民藝術家”,老舍先生的藝術深深植根於人民大眾之中,他的作品融平民意識、現代意識、地方色彩和執著的文人氣質於一體,那種具有悲劇性的幽默風格,尤其為中外讀者所深愛。

十多年前,為了尋訪先生的“終焉之地”,我曾專門跑到德勝門的西邊,去找太平湖的那個偏僻的小公園,可是,已經滿目皆非了。先生當日沉身的後湖填平了,成為地鐵的機務段,外麵套上了一列圍牆。

我忽然想到,先生於1938年曾經說過:“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願有人贈我一塊短碑,刻上:文藝界盡責的小卒睡在這裏。”為了祖國,為了人民,先生是真正“盡責”了,可說是“鞠躬盡瘁,死爾後已”;可是,我們卻未能為他立下一塊短碑,因為不知他的骨灰撒落何處。

歸途上,滿懷抑鬱的心情,不禁對著高高的德勝門慨然浩歎:“彼蒼者天,曷其有極!”當然,就逝者本人來說,這也許無關宏旨,—千秋自有豐碑在,他早已活在世代人民的心中。但對於活著的人們,是每當想起來都要錐心刺骨的。

不知不覺,三個小時過去了,馬上就要閉館。在即將離開小院時,我站在兩棵柿樹中間,請人為我留了影。爾後,還依依不舍地在樹下盤桓,一麵親切地手撫著光滑的樹幹,一麵默默地記誦著《詩經 甘棠》篇的名句:“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同樣,我們所有前來瞻謁老舍故居的觀眾,也會永懷先生的遺愛的。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