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智慧是超群的,我們沒有理由盲目自卑。伏爾泰說過,中國人在所有的人中是最有理性的。萊布尼茨也說,如果讓哲學擔任裁判的話,一定會把金蘋果獎給中國人。但是,我們也應該清醒地看到,我們在思維方式、行為方式、生活方式方麵,有些也是需要改進的。比如學術研究,我們往往著力於占有資料、占據事實,麵向廣度推衍,直到它的極限,而在有限的區域向縱深,向高度,向虛空開掘卻很不夠,也就是不善於依靠邏輯思辨的力量,由具體進入抽象,進入哲學思辨的境域。儒學傳統,思辨性不足。梁漱溟有一句很深刻的話:“孔子的學說不是一種思想,而是一種生活。”對於事物的分析判斷,我們往往喜歡絕對化,兩極判斷,習慣於劃線,左右、正誤、唯物唯心、進步反動,把各種人和事都清清楚楚地分開,這樣,往往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了,也容易排拒一些有益的東西。不是不要講政治立場,而是應該辯證地加以區分。我們不習慣於提出疑問,缺乏懷疑精神。對於一個知識者來說,缺乏問題意識,不善於對社會、人生、自然現象、心理反映經常提出問題,容易導致思維的僵化與弱化。
我們的思維往往是求同的,而在域外,人們的思維則往往是求異的。這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那年,我到韓國的釜山大學去訪問,聽在那裏任教的李曉虹博士講,她在課後邀幾位女學生一塊上街去買衣服。幾個女學生感到有些詫異,問道:“李老師,你給自己買衣服,為什麼要叫我們去幫忙?”李老師說:“我對這裏情況不熟悉,也不了解都時興什麼款式,自己拿不定主意,想讓你們幫助參謀參謀。”學生們說:“挑東西要揀自己喜歡的,又不是給別人穿,沒必要征得他人的認同。我們的心態是體現自我。如果這天出門,發現自己穿戴的與別人雷同,便立刻回去更換一下。”聽到這些,我們都深受觸動,深受啟發。
魯迅先生在一封信件裏曾經談到:“要技藝進步,看本國人的作品是不行的。因為他們自己還很有缺點,必須看外國名家之作。”這是就研究木刻而言,而且時間已經過去了近七十年;但我想,道理還是共通的,今天對於我們仍有借鑒意義。不妨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說明不同國家、民族之間相互借鑒、取長補短的必要性。
文學名著《鏡花緣》和《魯濱孫飄流記》裏的主人公,都曾遠遊海外,曆經顛折,兩部書以他們各自的海外奇遇為線索展開了故事情節。唐敖走的是一條舊時中國文人在仕途無望之後離塵出世的老路:科場失意之後,他為了縱覽大洋海島山水之勝,消解愁煩,遍遊三十餘國,最後到了蓬萊仙境,吃了仙草,遂撒手塵凡,成仙入道。而魯濱孫的率然遠行,則是因為不安於家庭生活的舒適、平庸,為了探索新的世界,攫取更多的財富。他航海到了巴西,成為種植園主,又往非洲販運黑奴,因遇風失事流落荒島,居留二十八載,曆經種種困難,最後成了所在殖民島國的主人。誠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魯濱孫的故事,一方麵是封建社會形式解體的產物,另一方麵是16世紀以來新興生產力的產物。在他身上集中體現了資產階級上升時期那種冒險進取的創業精神。《鏡花緣》定稿於1817年,《魯濱孫飄流記》初版於1719年,前後差了近一個世紀。18世紀初的中國,沒有也不可能出現魯濱孫式的人物,當時所缺少的也正是這種勇於進取、大膽冒險的精神。
我們把這兩部書比較著看,對照著讀,就會從中領會到兩種不同文化傳統、不同民族性格的鮮明特點,加深對於社會人生、人的生存條件、生命價值的理解。
(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