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說文的文采
一
按照中國傳統做法,一切文學性的和非文學性的散體文章,也就是不押韻、不駢偶的文字,都納入“散文”的範疇。朱自清先生認為,“論文、宣言等不用說也是散文,但是通常不算在文學之內”。實際情況是,那些文采斑斕的抒情、敘事、寫景文章,像《滕王閣序》、《阿房宮賦》、《嶽陽樓記》、《荷塘月色》等等,自然都是散文;而雄辯滔滔的論說文字,比如韓愈的《師說》、《諱辨》,駱賓王的《討武曌檄》,蘇軾的《留侯論》,魯迅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都是典型的論說文字,今古散文範本都把它們納入其中,並作為標準、典範來看待。這類散文的功力,不僅表現在識見高超、認識深刻、表達充分、說服力強方麵;而且,以其格調高雅、形象生動、表現力強,見稱於世。
這樣說,有人會問了:一般思辨性散文,比較輕巧、靈便,有施展技巧、表現文采的餘地;而學術論文要求結構嚴謹、局麵開闊、學理深厚、邏輯緊嚴,也能達到這種境界嗎?這裏恐怕要說兩句話:一句話,“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應該承認它們之間的差異性—學術論文由於文體限製,要達到那種活潑、通脫、輕鬆、隨便的程度,確實難度很大。另一句話,難度大不等於不可能;不僅可能,而且必需。
一般散文也好,學術論文也好,都要麵向社會,麵對讀者,都要讓人喜歡讀,讀得進,讀得懂,否則就隻能束之高閣、懸置於“象牙之塔”了。正所謂“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此其一;其二,既雲思辨,即應該以現代意識為引領,對社會、曆史、人生有敏銳的感悟和比較深刻的體驗,體現主體性的思考,有發散型而不是封閉型的思維方式—在這些方麵,學術論文與一般思辨型文字,要求是一致的;其三,一個帶規律性的現象,凡是大師級的、水平特高的作手,他們的學術文章都明白曉暢,深入淺出,都能以簡馭繁,化難為易,化複雜為簡單,變佶屈為通暢;倒是一些半通不通、似懂非懂者,往往以艱深文簡陋,拉“洋皮”作大旗;其四,中外古今,都不乏學術著作極富文采,甚至以文學手法出之的成功事例。
最典型的當數《莊子》。它既是先秦時期一部高深的哲學名著,同時,又是一本世所公認的澤流百世、傳之無窮的散文精品。麵對《莊子》這部具有世界性意義的文化元典,宛如置身一座光華四射的幽邈迷宮,玄妙的哲理,雄辯的邏輯,超凡的意境,奇姿壯采的語言,令人顛倒迷離,眼花繚亂,意蕩神搖,流連忘返,不禁歎為觀止。我們通常把哲思與詩性的完美融合,看作是文章的極致,《莊子》一書就達到了這種境界。作者通過離奇的形象、誇張的言辭、荒誕的情節,來編織五彩繽紛的言“道”畫卷,裏麵散發著濃鬱的詩性、詩情,閃爍著縝密的理性光彩,產生了常讀常新的藝術感染力。
當代學者姚曼波說:“在《莊子》中,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緊密結合,水乳交融,相互補充,其契合之巧妙,如同演雙簧戲的兩個角色,在形象思維的一舉手一投足背後,都清晰地透出了邏輯思維的理性聲音。它真正是思想的文字和幻想的文字的和諧結合。”通過哲與詩的聯姻,使文學的青春笑靨給冷峻、莊嚴的哲思老人插上飛翔的翅膀,帶來歡愉、生機與美感,灌注想象力與激情;而穿透時空、閱盡滄桑的哲學慧眼,又能使文學倩女獲取晨鍾暮鼓般的啟示,在美學價值之上平添一種巨大的心靈撞擊力,引發人們把對世事的留連變成深沉的追尋,通過凝重而略帶幾許蒼涼的反思與叩問,加深對人生的認識和理解。
難怪清初文學批評家金聖歎認定《莊子》為“天下第一奇書”,把它同《離騷》、《史記》、杜詩、《水滸傳》、《西廂記》,並列為“六大才子書”;魯迅、郭沫若、聞一多先生也都給予極高的評價:“其文汪洋辟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他那思想的超脫精微,文辭的清拔恣肆,實在是古今無兩”;“讀《莊子》,分不出哪是思想的美,哪是文字的美。那思想和文字、外形和本質的極端的調和,那種不可捉摸的渾圓的機體,便是文章家的極致”。
二
我們可以運用莊子及其著作這一個例,分析、研索一番學術著作而有文采的規律性認識。
在先秦諸子中,莊子的思維方式是至為獨特的。學術界一般地把它概括為直覺思維。這裏說的直覺,是指超越於一般感性和理性,采用非分析判斷的、非邏輯推理的方法,通過感悟、借助詩性等途徑,實現直接的本質理解和綜合的整體判斷,屬於中國傳統的一種整體認知方式。有的學者考慮到它的突破常規、衝決框範、不受時空限製,以想象、聯想和逆向、側向為基本特征,稱之為“非邏輯思維”;也有的稱之為“意象思維”,即用某種具體的形象來說明抽象的觀念或原則,實現一種由具體到抽象的認識飛躍。要之,莊子具有藝術家的氣質,不注重外在客觀性的知識,以及概念的分析、剖斷;而看重實際生活的體悟、主體內在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