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這種思維方式緊相聯結的,是作者視線、視角的選取。每個人的眼睛,實際上都植根於自己的心靈。就是說,純客觀的認知與體驗是不存在的。電影學中有“主觀鏡頭”的說法,即拍攝電影時,常常選取影片中一個線索性人物,以其視線角度作為定位的基準點。如果把《莊子》一書作為一部電影來看,那麼,作者莊子的視角,就形成了“主觀鏡頭”。各個篇章的人物,孔子也好,老子也好,惠子也好,還有那些古代的聖帝賢王、當時的暴君昏上,百工居肆的能工巧匠,各個角落裏的隱者畸人,他們的言行舉止、角色定位,全都通過這個“主觀鏡頭”來映現,各種事物的觀察、情節的展開,也都以莊子的視線角度為基準,其間帶有明顯的主觀色彩。
運用召喚結構、模糊語言、對話類型、虛擬情境,也是其鮮明的藝術特色。《莊子》本文作為一個藝術整體,展現出“召喚結構”的縱深層麵。詩性的語言文字,其可解性本來就是多向度的,內涵與外延往往大於概念性的語言文字,便於讀者在閱讀中通過發揮想象力,予以充實、完備和具體化。避開論述性的語言和嚴密的邏輯推理形式,而采用一種不受邏輯與常識的約束、模糊混沌的言說方式,這有助於突破“言不盡意”的語言局限,收取“義生文外”的效果。
莊子為文,可說用盡了各種文學手段,最突出的是:
—取譬設喻,驅遣意象,描形擬態,搖曳生姿。清代宣穎有言:“莊子之文,長於譬喻。其玄映空明,解脫變化,有水月鏡花之妙。且喻後出喻,喻中設喻,不啻峽雲層起,海市幻生,從來無人及得。”比如,《齊物論》中通過子遊與子綦對話,闡明對“人籟、地籟、天籟”的體道、悟道過程。應該說,這是一個十分高深難懂,更是難以表述得清楚的道理。可是,莊子通過取譬設喻的手法、形象逼真的描寫,就使它變成一個個生動有趣的審美畫麵。
—運用誇張、浪漫的手法,通過抒情性想象與敘事性想象,營造虛擬的變幻莫測的藝術世界,表現了高超的寫生技巧和營構境界的能力;特別是在運用形象生動、豐美詭異、富有感染力的語言方麵,可說是達到了極致。
—莊子文筆揮灑自如,善於把枯燥艱澀、深邃難解的理論,以渾浩暢達、奇趣盎然的語言出之。不要說並世諸子,即便是百代以下的文章家中,也罕有其匹,堪稱一位傑出的語言藝術大師。“大約太白詩與莊子文同妙,意接而詞不接,發想無端,如天上白雲,卷舒滅現,無有定形。”(清 方東樹語)
—莊子談道,還慣常應用類似後代散文、駢文的鋪陳、排比的方法:“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作為抒情天才、丹青妙手,莊子善於運用形象刻畫、場麵鋪陳的手法,來闡明道義、展現情懷,在《莊子》一書中,所在多有:“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逍遙遊》)“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歟)!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齊物論》)“山林與(歟)!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禦,其去亦不能止。悲夫!世人直為物逆旅耳!”(《知北遊》)飛揚的意象,詩意的語言,讀來真是一種愜意的美的藝術享受。
三
早在七十多年前,魯迅先生就曾明確地指出:“采用外國的良規,加以發揮,使我們的作品更加豐滿是一條路;擇取中國的遺產,融合新機,使將來的作用別開生麵也是一條路。”先生告訴我們,要向中國古代遺產借鑒,要向外國優秀作品借鑒。這同樣是一種學習,甚至是更有效的學習路徑。借鑒的範圍應該是廣泛的,我們可以通過博覽中外優秀典籍,從中汲取有益的經驗。
向傳統的文化遺產學習、借鑒—
《古文觀止》中有一篇眾所熟知的短文:《春夜宴桃李園序》,通篇不到一百二十字。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穀酒數。
作者李白以其清新雋雅的詩性語言,描述了他與諸弟春夜聚會於桃李芳園飲酒賦詩的情景。文章十分講究章法,層次分明,句無虛設。一入手,作者就縱覽宇宙,俯仰古今,抒寫在空間廣闊無垠、時間飛速流逝的背景下,人生有限,莫失片刻良機的懷抱。接著,次第點出會芳園、賞美景、敘天倫、伸雅懷、樂觴詠的設宴本衷。在神采飛揚、興高采烈的氣氛中,作者不忘美諸弟之高才,慚自家之庸拙,顯現出古人豁達、謙抑的風致。精讀全文,仿佛走進古人詩酒風流的聚會場所,飽享高雅的精神盛宴,感受瀟灑出塵的幽懷逸趣,獲得一種美的享受;進而領略作者對生命、對生活、對友情、對自然的珍愛,體會其樂觀開朗的生活態度;欣賞並學習那種以簡馭繁、揮灑自如的高超的寫作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