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紀遊散文(2 / 2)

我覺得這種遊記寫法,是以一種博大的胸襟、開闊的視野,把客體對象放到曆史的流程中去進行宏觀把握、整體觀照,以增強力度與張力。創作實踐證明,在散文創作(包括遊記)中,愈是自由地聯想、概括,省略一些事物的特殊過程、眾多細節、微妙差異,形象往往愈是鮮明。沒有概括,就難以進行形象的淨化與情思的聚焦。通過宏觀把握,通過概括與聯想,可以凝聚曆史、凝聚哲思、凝聚生活。當然,概括不是空泛的議論,不等於大而化之,還必須體現感情客體的特殊點,否則,你筆下的“滕王閣”就與“嶽陽樓”沒有差別了。

寫遊記散文,並不單純為了寫景,同時也是感情的自然流灑,是一些難剪難理的情懷的疏通。是在尋求內宇宙與外宇宙的溝通,喚回對自然的感受,以此來豐富現實生活的內在性、多樣性的心靈欲求。這種充滿苦累的心靈跋涉,並非得之於燈紅酒綠或者舟車簸蕩之間,多是成於心境沉酣之際。它的生命力就在於迸發於內心深處,是具有自己個性的獨特的思想感受。就這個意義說,散文是為自己而寫的。

有了獨特的生活感受,還需要找到獨特的切入點,或者說,一個“以心靈映射萬象”(宗白華語)的獨特的藝術視角。它是藝術構思的起始點、切入點,是感染讀者的最佳導向,是作家與讀者的心靈交流的焦點的最佳選擇。

列夫 托爾斯泰認為,優秀的藝術構想,“應該有這樣一個點,所有的光會集中在這一點上,或者從這一點放射出去”。散文寫作也應該是這樣。你看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他寫自己北上讀書,父親在繁忙中渡江相送到車站。一切都安排停當,本可以走了,卻突然想到要穿過鐵道去買幾個橘子,供兒子路上吃。對於這件平凡的事,一般讀者不會留下更多的印象,唯有父親這個蹣跚、肥胖、行動有些吃力的背影,總也忘不掉。這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情感直覺造型,也是一個獨特的視角選擇。許多詩文並不缺乏真實的激情,而缺少這種視角選擇和直覺造型,結果,情感、文脈就流散不定,沒能像托爾斯泰說的那樣,“讓所有的光集中到一個點上”,從而削弱了感染力與震撼力。

黑格爾說,美是理念的感情呈現。就是把視點歸結到直覺形式上的。直覺形式看似很簡單,但它背後所包羅的幾乎是作家的整體生命。根據我的體驗,在藝術中,哲理追求也往往體現在直覺形式上。或者說,藝術憑借著直覺形式反映哲理追求。這是一種高能效應。它使廣大讀者從一般欣賞轉化為震顫性體驗,由具象走向抽象,實現一種明顯的理性承載。

我寫遊記,不論是寫景、抒懷,麵對著感情的客體,總習慣於找一個獨特的視角去把握它、表現它。在紀遊中,種種意蘊、情態,往往以一個獨特的意象,以直覺的形式表現出來。

《祁連雪》,這是我遊覽河西走廊後寫的一篇遊記。千裏河西走廊,該給人們留下多少玄思遐想!每一個麵對這大漠戈壁的作家,相信都會發思古之幽情,射出無數支向往的神矢,鼓振著玄想的羽翼,設法觀察、描繪它的曆史、現實與未來的諸般色相。這裏,奔馳過出使西域的張騫的車騎,勇探虎穴的班超的鞍馬,也展現過隋煬帝會見二十七個國家君主的盛大場麵。這裏有大漠孤煙,瀚海行旅,悲笳互動,駝鈴叮咚的動人圖景。這一切,“前人之述備矣”,我還從什麼角度去選取藝術題材呢?經過苦苦思索,我找到一個貫穿全局的特殊視角,就是祁連山的雪。通過它的連綴,把我對河西走廊的曆史感、滄桑感、親近感描繪出來。正如畢加索所說的,“觀念與情感終於在他的畫幅之內成了俘虜。無論怎樣,它們不再能逃出畫幅了”。如果把畫幅作散文理解,即作為視角的直覺造型來理解,真是確切不移的了。

(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