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課紀實(2 / 3)

附:

我的第一位老師

小時候,我有一個近支族叔,本來有名有字,可是人們卻總是叫他“魔怔”。其實,他在當地,算得是最有學識、最為清醒的人,隻是說話、處事和普通人不一樣,因而不為鄉親們所理解。正所謂:“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早年,他在外麵做事,由於性情骨鯁、直率,不肯屈從上司的旨意,又喜歡“較真”,凡事都要爭出一個“理”來,因而,無端遭受了許多白眼。千般的苦悶全都窩在心裏,沒有發抒的渠道,致使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多年來一直“僵臥孤村”,在家養病。

他那種淒苦、蒼涼的心境,留給我很深的印象,卻又找不出恰當的話語來表述。後來,讀了魯迅的作品,看到先生說的,總如野獸一樣,受了傷,並不號叫,掙紮著回到林子裏去,倒下來,慢慢地自己去舔那傷口,求得痊愈和平複—心中似有所感,覺得大體上很相似。當然,這裏隻是就事論事,沒有涉及更為廣泛的內容。魔怔叔作為一介凡夫,是不能同思想家與戰士相提並論的。

魔怔叔的麵相,一如他的心境,一副又瘦又黃的臉龐,終日陰沉沉的,很難浮現出一絲笑容,眼睛裏時時閃爍著迷茫、冷漠的光。年齡剛過四十,頭發就已經花白,腰杆也有些弓了。動作中帶著一種特有的矜持,優雅的懶散和恓惶的凝重,有時,卻又顯得過度的敏感。幾片樹葉飄然地墜落下來,歸雁一聲淒厲的長鳴,也會令他驚心怵目,四顧愴然。剛說了一句“悲哉,此秋聲也”,竟然莫名其妙地流下來幾滴淚水,嗚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感到空虛、悵惘和無邊的寂寞。老屋裏掛著一幅已經被煙塵熏得黝黑的字畫,長長的字句很少有人念得出來。在我認得許多字之後,他耐心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給我聽,原來是唐代詩人杜甫的七律。記得最後兩句是:“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他有滿腹經綸,卻得不到人們的賞識,心裏自然感到苦悶。我父親讀的書雖然沒有他的多,思想感情上倒是和他有相通之處,所以,兩個人還能談得來。隻是,父親每天都要從事笨重的體力勞動,奔走於衣食,閑暇時間太少。魔怔叔便把我這個毛孩子引為“忘年交”,這叫作“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但是,對我來說,卻有幸結識一位真正的師長。

魔怔叔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方外之人,整天生活在精神世界裏,對於物質生活從不講究。他把各種資財、物品都看得很輕,不加料理;甚至連心愛的書籍也隨處放置,被人借走了也想不到索還。他常常對我說,人情之常是看重眼前的細微小事,而對於大局、要務則往往態度模棱,無可無不可。這是人生的普遍失誤。接著,就給我誦讀一段韻語:“子弟遇我,亦雲奇緣。人間細事,略不留連。還問老夫,亦複無言。倀倀任運,已四十年。”開始,我以為這是他自己的述誌詩,後來讀書漸多,才知道是錄自明末遺民傅青主的一篇小賦。

魔怔叔不願與人交往,他認為,與其同那些格格不入的人打交道,莫不如孑然獨處。有時一個人木然地坐在院子裏,像一個坐禪的僧侶,甚至像一尊木雕泥塑。目光冷冷的,手裏擎著一個大煙袋,吧嗒吧嗒,一個勁兒地抽煙。任誰走進身旁,他都不會抬眼瞧瞧。一天,本地一個頗有資財的表嫂去他家串門,見他那副孤高、傲慢的架子,便拍手打掌地說:“哎喲喲,我的老弟呀,就算是‘貴人語話遲’吧,也不能擺出那副酸樣兒!難道是哪一個借你黃金還你廢鐵了?”魔怔叔睃了她一眼,現出一臉不屑的神情,冷笑著說:“樣兒不好,自家瞧。也沒抬上八抬大轎請你來看。”

他平素不怎麼喝酒,隻有一次,到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摔了人家的茶壺,罵了半晌糊塗街,最後踉踉蹌蹌地走出來,居然在喪失清醒意識的情況下,不費力氣地找回了自己的家門。我問他是怎麼找回來的,他說,不知道。這恐怕是因為以前無數次的回家記憶,已經內化在他的思維裏,形成了一種無意識的自在機製。

童年的我,求知欲特別強,接受新鮮事物也快,正像法國大作家都德說的,“簡直是一架靈敏的感覺機器,就像身上到處開著洞,以利於外麵的東西隨時進來”。我整天跟在魔怔叔身後,像個小尾巴似的,聽他講“山海經”、“鬼狐傳”。有時說著說著,他就戛然而止,同時用手把我的嘴捂上,示意凝神細聽草叢間的唧唧蟲鳴,這時,臉上便現出幾分陶然自得的神色。

有時,我們去郊外閑步。舊曆三月一過,向陽坡上就可以看到,各色的野花從雜草叢中悄悄地露出個小腦袋。他最喜歡那種個頭很小的野生紫羅蘭,尖圓的葉片襯著淡紫色的花冠,花瓣下麵隱現著幾條深紫色的紋絲,看去給人一種蕭疏、清雅的感覺。

春天種地時,特別是雨後,村南村北的樹上,此起彼伏地傳出“布穀,布穀”的叫聲。魔怔叔便告訴我,這種鳥又拙又懶,自己不願意築巢,專門把蛋產在別的鳥窩裏。更加令人氣惱的是,小布穀鳥孵出來後,身子比較強壯,心眼卻特別壞,總是有意把原有的鳥雛擠出巢外,摔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