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課紀實(3 / 3)

魔怔叔說,燕子生來就是人類的朋友,它並不怎麼怕人。隨處壘巢,朱門繡戶也好,茅茨土屋也好,它都照搭不誤,看不出受什麼世俗的眼光的影響。燕子的記性也特別好,一年過後,重尋舊壘,絕對沒有差錯。回來以後,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修補舊巢。隻見它們整天不停地飛去飛來,含泥銜枝,然後就是產卵育雛,不久,一群小燕就會擠在窩邊,齊簌簌地伸出小腦袋等著媽媽喂食了。平日裏,它們隻是呢喃著,似乎在熱烈地閑談著有趣的事情,可惜我們誰也聽不懂。

鳥雀中,我最不喜歡的是貓頭鷹,認為它是一種“不祥之鳥”,因為聽祖母說過,它是閻王爺的小舅子,一叫喚就會死人。叫聲也很難聽,有時像病人的呻吟,有時發出“咯咯咯”的怪笑,夜空裏聽起來很嚇人。樣子也很古怪,白天蹲在樹上睡覺,晚間卻拍著翅膀,瞪起大而圓的眼睛。

魔怔叔耐心地聽我訴說著,哈哈地大笑起來。顯然,這一天他特別暢快。他問我:“你知道古時候它的名字叫啥嗎?”我搖了搖頭。他在地上用樹枝書寫一個“梟”字,他說,從前稱它“不孝之鳥”,據說,母鳥老了之後,它就一口口地啄食掉,剩下一個腦袋掛在樹枝上。所以,至今還把殺了頭掛起來稱為“梟首示眾”。

我還向魔怔叔問過:有些鳥類,立夏一過,滿天都是,很多很多,可是,兩三天過後,卻再也不露頭了,這是怎麼回事?他側著腦袋想了一想,告訴我:這些可能是過路的候鳥。它們路過這裏飛往東北的大森林和蒙古草原去度夏,在這裏不想久留,隻是補充一點糧食和飲水,還要繼續它們的萬裏征程。

說著,魔怔叔便領我到大水塘邊上,去看鸕鶿捕魚。隻見它們一個個躬身縮頸,在淺水灘上緩慢地踱著步,走起路來一俯一仰的,頗像我這位魔怔叔,隻是身後沒有別著大煙袋。有時,它們卻又歪著腦袋凝然不動,像是思考著問題,實際是等候著魚兒遊到腳下,再猛然間一口啄去。意興盎然的鳥趣生機,給我帶來無窮的樂趣。

我進了私塾以後,仍然和魔怔叔保持著親密的關係。他和我的塾師劉璧亭先生是摯友,每逢劉先生外出辦事,總要請他代理課業,協助管束我們。由於魔怔叔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博物學家”,講授的都是些活的學問,所以,我們特別感興趣。

在這天午後的課堂上,他隨手拿起一本《千家詩》,翻到“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落硯池”這幾行,又用手指著窗外枝頭的家雀,說:因為家雀常常棲止於簷瓦之上,所以,這裏稱作“瓦雀”。

接著,他又告訴我們,李清照的《武陵春》詞中有這樣兩句:“隻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蚱蜢”是一種身體呈青綠色的昆蟲,用它來形容,說明這種船是不大的。蚱蜢的名字,聽起來生疏,其實,你們都見過。說著,他就到後園裏捉回一隻翅膀和腹部都很長的飛蟲,手指捏住它的雙腿,它便不停地跳動著。我們認出來了,這是大螞蚱,俗稱“扁擔勾”的,當即高興地齊聲念起兒歌:“扁擔扁擔勾,你擔水,我熬粥。熬粥熬的少,送給劉姥姥。姥姥她不要,我就自己造(遼西方言,吃的意思)。”

我從一部“詩話”中看到“一樣枕邊聞絡緯,今宵江北昨江南”這樣兩句詩,便問魔怔叔:“絡緯是不是蟋蟀?”他說,絡緯俗名莎雞,又稱紡織娘,蟋蟀學名促織,二者相似,卻不是一樣東西。說著,便引領我們走向草叢,耐心地教授如何根據鳴聲來分辨這兩種鳴蟲。因為不能出聲,他便舉手為號:是促織叫,他舉左手;絡緯叫了,便舉右手,直到我們能一一辨識為止。

夏天一個傍晚,氣悶得很,院裏成群成陣地飛著一些狀似蜻蜓、形體卻小得多的蟲子。魔怔叔告訴我們:這就是《詩經 曹風》“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中的蜉蝣。這種飛蟲的生命期極短,隻有幾個小時;可是,為了傳宗接代,把物種延續下去,卻要經曆兩次蛻殼和練飛、戀愛、交尾、產卵的整個曆程。當這一切程序都完成之後,它們已經是疲憊不堪了,便靜靜地停下來,等著死掉。

《詩經》裏的“豈其食魚,必河之魴”,魴就是河裏的鯿花,扁身縮頸,鱗細味美。—這也是從魔怔叔那裏聽來的。

但是,後來讀書漸多,發現他所講的有的也並不準確。比如,他說《詩經》中的“螟蛉有子,蜾蠃負之”,蜾蠃就是土蜂,這大概是不錯的。可是,他依據舊說:“蜂蟲無子,負桑蟲(即螟蛉)而為子”,把蜾蠃捕捉螟蛉等害蟲為其幼蟲的食物說成是收養幼蟲,這就是謬誤了。

不管怎樣說,長大以後,我之所以能夠“多識於蟲魚草木之名”,和童年那段經曆是有著直接關係的。我要特別感謝那位魔怔叔的指教,他是我的第一位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