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 偽
唐憲宗元和十年,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在去江州的船上,他憶起了多年來所經所見的世事,不禁激情湧動,感慨萬千,當下寫了五首富有哲理的《放言》詩。其中的第一首是:
朝真暮偽何人辨,古往今來底事無!
但愛臧生能詐聖,可知寧子解佯愚?
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團豈是珠?
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憐光彩亦何殊。
所謂“放言”,就是任意而談,不受拘束的意思。這樣來寫,易於鮮明地宣達作者的思想,揭示事物的本質。這首詩就是運用比喻,借助形象,放開思想,闡明政治上的辨偽,亦即近世所說的識別以偽裝麵目出現的兩麵派的問題。當然這裏也包括透過假象,識別人才這方麵的內容。盡管是以議論為詩,講了一些哲理,但由於出語紆徐婉曲,行文跌宕有致,讀起來還是富有情趣的。
人的情況至為複雜,有時本質為現象所遮蔽,假象掩蓋著本來麵目。詩人頗有感觸地寫道:古往今來,什麼樣的怪事都出現過。有的早晨起來還裝得道貌岸然,儼然君子;可是,到了晚上就暴露了全部假象。春秋時的臧武仲,被當時的人目為聖人,實際上卻是奸人;寧武子本來是賢才智士,卻偏偏佯裝愚蠢、駑鈍。世人為假象所蒙蔽,不辨真偽,混淆賢愚,隻愛臧生那樣“詐聖”,而不願賞識寧子式的真賢。實在可慨可歎!草叢間的流螢,盡管也有光亮,但終究不是大火;荷葉上的露水,雖然也呈球狀,可是,它絕不是珍珠。
那麼,對這類魚目混珠現象應該如何識別呢?詩人認為,對比是辨偽的最有效方法。有比較才能鑒別。“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取來燔柴(借喻大火)和照乘(指明珠)與流螢、露珠一比較,就一切都看得分明了。遺憾的是,許多人往往不從本質上看事物、別真偽,慣常被流螢般的閃光和露珠樣的晶瑩所炫惑,結果,不免得出完全顛倒了的結論。
至於有些人隻憑“耳食之言”妄加臆測,根據傳聞、輿情擅作結論,以之判定是非、臧否人物,就更容易出紕漏了。對此,南宋時期的大詩人陸遊在一首《詠史》七絕中,曾做過尖銳的批評:
南言蓴菜似羊酪,北說荔枝如石榴。
自古論人多類此,簡編千載判悠悠。
蓴菜生於河汊湖泊之中,莖葉飽含黏液,如做羹湯,與羊酪迥不相同;用石榴來比喻荔枝,也很不準確,很不貼切。但是,由於沒有親見,就以耳為目,人雲亦雲,最後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其實,隻要按照“江州司馬”說的去做:采用對比的方法,把兩種東西拿來一比較,就什麼都清楚了。當然,以之辨奸識人,是要比這複雜得多的。
陸遊《詠史》詩中講的“自古論人多類此”,絕非空泛之言,當是有感而發。這裏引述一樁發生在陸遊青年時代的史實:
張浚嚐與趙鼎在一起論述人才,並極力推薦秦檜。開始時,趙鼎的頭腦還比較清楚,說:“此人得誌,吾輩無所措足矣!”可是,當趙鼎做了宰相之後,看到秦檜先意承旨,唯命是從,覺得張浚之言也有道理,於是,對秦檜由有所警惕變為產生好感,最後竟親自拔擢他登上高位。秦檜得勢後,反過手來,殘酷迫害那些主戰拒和、堅持正義的忠臣良將,不出幾年,趙鼎也死在了他的手下。
回過頭來考究一下,張浚根據什麼極力推薦秦檜呢?原來他有這樣一個理論:“人才雖難知,但議論剛正,麵目嚴冷,則其人必不肯為非。”由此,他認定秦檜是一個“不畏死,有力量,可共天下事”的人才,這樣,就把一個元凶大憝徹底地看錯了。而趙鼎始則戒備,終獲好感,結果為這個“千古罪人”搭設了晉身的階梯。
教訓是十分深刻的:不能以言取人,必須聽其言觀其行;不能為假象所迷惑,要善於透過現象看清本質。
(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