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物寄興
在故宮博物館的明清書畫展中,有一幅水墨大寫意《墨葡萄圖》。粗放的主藤橫逸斜出,下麵紛披垂蕩著一些枝條與葉片,裏麵結綴著一粒粒晶瑩鮮翠的葡萄。畫麵筆意放縱,水墨淋漓,氣格剛健而風韻嫵媚,具有詩一般的抒情性與疏狂恣肆的動態感。在左上方巨大空白處題寫了一首署名“天池”的七言絕句: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
筆底珠璣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
這是明代著名文學家、書畫家徐渭的一幅代表作,向來被推崇為詩、書、畫三絕。詩意悲愴憤激,字體放蕩恣野,與畫麵相映成趣。有了詩,畫的內在情韻昭然若揭;有了畫,詩不僅可以從文字上感受,而且,還能從線條上去加以賞玩了。它們共同烘托出作者傲岸不群的品格。
名為題畫,實際上是“夫子自道”—詩人以野葡萄自喻,憤慨地發抒一番個人懷才不遇、沉淪下流的感喟。詩中反映了他那胸懷“明珠”而無人賞識,被社會“閑拋閑擲”的悲涼意緒,極富感人力量。誦讀這首七絕,不禁令人記起明代散文大家袁宏道的《徐文長傳》中的論述:“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
徐渭,字文長,別號天池山人、青藤道士。恰如詩中所抒寫的,他確確實實經曆了一番頗為曲折、坎坷的人生道路。徐渭出生於一個封建官吏家庭,幼年即以詩文兼擅為鄉裏稱譽,但卻隻勉強地考中一名秀才,以後便久挫文場,屢試不第,終生顛躓困窮於仕途。由於他關心時事,熱衷於抗倭戰爭,曾應邀參加東南軍務總督胡宗憲的幕府;後來,胡宗憲在朝廷的權力傾軋中失敗被捕,徐渭也受到牽連,橫遭政治迫害,致使憂憤成狂,在精神病發作過程中自殺未遂,卻把自己的繼室殺害了,為此還坐了六七年牢。據有關專家考證,寫作這首題畫詩時,大約從監獄出來不久,時年五十三四歲。
說到徐渭的《題墨葡萄》七絕,人們會聯想起另外兩首與之意蘊相近、手法類似、韻律全同的題畫詩。先看宋初詩人李九齡的《山行見桃花》七絕:
一樹繁英奪眼紅,開時先合占東風,
可憐地僻無人賞,拋擲深山亂木中。
從詩句看,這首詩也是托物寄興,借題發揮,抒寫懷才不遇、識寶無人的惆悵心情的。但是,作者後來的際遇卻較為順達,資料記載,入宋之後,李九齡曾於乾德二年中進士第三名。由於境況不同,較之“天池山人”的題畫七絕,詩作裏就少了那麼一點激揚憤慨的情感。
應該說,這首詩還是詠物寄懷詩中的上乘之作,而且,看得出來,徐詩似乎對此有所借鑒,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就藝術表現力和感染力來說,後者是略勝一籌的。
與徐渭的題畫詩相似,還有同時代的另一個文學家、書畫家陳繼儒的題《王楚玉畫蘭》七絕:
年來空穀半霜風,留得遺香散草叢。
隻恐樵人溷蘭艾,紅顏收在束薪中。
詩也是寫得很好的。在霜風淒緊的空穀之中,散著幽香的芳蘭和野草長在一起。令人擔心的是,粗心的打柴人會把香蘭和艾草胡亂地捆束在一起,挑回家去通通燒掉。這裏以香蘭比喻傑出人才,以雜草、苦艾比喻平庸之輩,而把那些有眼無珠、賢愚不辨的當政者比作粗心的樵子。一片惜士憐才之情溢於紙上。
但就陳繼儒的為人來看,由於他自稱隱士,卻經常周旋、應酬於官宦、仕紳之間,頗為時人所譏評,就人格來說,比起徐渭來則大有遜色。
(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