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餘漫話(1 / 1)

茶餘漫話

一不會抽煙,二不愛喝酒,每當讀書、寫作過分疲勞時,為了尋求一點淡淡的刺激,常常泡上一杯清茶,提神助興。但喝則喝了,對於茶道我卻向無研究。早年看過陸羽的《茶經》,諸多記述,通通忘記了;隻是他曾品定天下之水為二十種,以無錫惠山泉為第二,這個故實我還記得。又兼阿炳《二泉映月》的名曲時縈耳際,印象頗深,所以,去無錫參觀時,特意到錫惠公園看了素有“龍津螭唾”之譽的“天下第二泉”。

泉分上中下三池。上池水質最好,秀色澄明,清冽可口;中池水質稍差;下池泉水自螭口流出,叮咚有聲。從前聽人講過,“惠泉品茗”乃江南一大雅趣,汲上一壺上池的泉水,放在特製的竹爐上煮沸,注入放了陽羨茶的宜興紫砂壺,一杯在手,逸興悠然,簡直是仙家境界。本來附近可供遊觀的去處很多,諸如禦碑亭、雲起樓、泰伯殿、春申澗、忍草庵、聽鬆石床··可以開列一個大單子,無奈,一時慕名心切,硬是要到二泉亭上啜茗品泉,學一學那古代的茶聖陸羽,其他就隻好割愛了。

但是,看景不如聽景,聲名過實,常常令人感到失望。有時,讀了前人的記述,神馳勝境,妙緒千端;可是實地踏尋一番,不過爾爾,未免徒增悵惘。據張岱《陶庵夢憶》記載,他的祖父在紹興家中專以惠山泉水煮茶待客。而一位叫閔汶水的老人竟把惠山泉水運往南京去煮茶。有的書上說,宋代大文豪歐陽修請書法家蔡君謨寫字,特意以惠山泉水做禮物送至汴京,足見其推崇之至。

可是,我們坐定之後,喝了兩碗惠山泉水泡的茶,覺得實在平平,甚至不如黿頭渚戊辰樓上的毫茶有味道。當時,順口謅了幾句詩:

空言螭唾與龍津,浪得虛名到而今。

紙上難分真共假,從來萬事貴躬親。

回來後與一位朋友論及此事,他見我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便勸慰說:“你這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可不要小看這一杯惠山泉水,裏麵卻反映著官聲、人品哩!”接著,他講了兩個與惠泉有關的故事:

最早推崇惠山泉水的,是唐朝宰相李德裕。他素喜以惠泉烹茶,地方官員為他運送泉水到長安,常常置驛傳遞,不遠數千裏。對這種做法,早在宋代就有人大不以為然。唐庚在《鬥茶記》一文中說:“吾聞茶不問團鋌,要之貴新;水不問江井,要之貴活。千裏致水,真偽固不可知,就令識真,已非活水。”問題的要害,當然並不止此。試想,這位李相爺為了逞一己之私欲,擺偌大的排譜,要耗費幾多時間,動用幾多民力、幾多資財!比起曆代那些權臣奸相來,李德裕當然還不能歸入荒淫無恥一流,但其為人、為政,可議之處也所在多有,《舊唐書》上說他“才則才矣,語道則難”,可見是頗有微詞的。單就上舉以權謀私、擾民亂政一事,應該說也是十分典型的。

說到惠泉水,人們會想到另一位著名的官員—清代康熙年間的江蘇巡撫張伯行。一到江蘇任所,他便通令告知所屬府縣官員,嚴禁饋送禮品。他說:“一絲一粒,我之名節;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寬一分,民受賜不止一分;取一文,我為人不值一文。雖雲交際之常,廉恥實傷;倘非不義之財,此物何來?”但在舊時官場,夤緣求進,饋遺往還,已成通例,哪裏禁止得了!無錫縣令夙聞張伯行的脾氣,不敢直接贈送錢財,便變換一個方式用以討好,他隻是給巡撫送過去一罐惠泉水。張伯行以為,惠泉就在無錫,當是縣令自己汲取的,便坦然收了下來。過了幾天,聽人說這罐水是派遣民夫特意汲取,然後征調民船運送過來,這才感到問題並不簡單,遂將原物退回。

在同一泉水麵前,兩位高官的操守竟是截然相反,一貪一廉,一直一曲,涇渭分明。

走筆至此,我想起了古代“貪泉”的故事。廣州石門有水名貪泉,相傳飲了此水,即使是廉士也要變成貪官。晉代吳隱之居官清廉,任廣州刺史,路經石門泉所,酌而飲之,並賦詩一首:

古人雲此人,一歃懷千金。

試使夷齊飲,終當不易心。

他認為,為貪為廉,關鍵全在於人,並不關乎泉水。素以廉潔見稱,非義不取的古之名士伯夷、叔齊,即使是飲了貪泉的水,相信他們也不會變易其操守的。實踐證明,這番話確是真理性的認識。

區區一杯泉水,竟有這麼多文章,給予人們如此深刻的教益。看來,惠泉之行還是值得的。

(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