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下”
“門下”這個說法,其來有自矣。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有這樣的記載:“齊人有馮諼者,貧乏不能自存,使人屬孟嚐君,願寄食門下。”
“門下”是個形象的說法,其實,就是在府上找個混飯吃的角色,或者說謀個差事。有的做門下食客、門客、幕僚,有的做權貴之家供使喚的人;後世在含義上,也包括了門生、弟子、門下晚生。在舊時代,有沒有這樣一層關係,可是非同小可的。那些弄權者,往往把它作為後日派係的基礎、發跡的階梯、黨爭的憑借。
公元1100年,宋哲宗趙煦死去,徽宗趙佶繼位。此後的六年中,政局曾發生過兩次很大的波動:徽宗即位伊始,由皇太後向氏聽政,新派代表人物、宰相章惇被免,而一班被章惇派係所貶斥的官吏逐漸被召回,因而舊派出現了複蘇的勢頭。但向太後聽政隻有七個月,徽宗親政之後,變質的新派人物蔡京獨掌大權,目舊派人物為奸黨,大起黨禍,這樣,舊派勢力重又衰落下去。他們鬧來鬧去,無非是憑借那些派係人物。
詩人黃庭堅目睹這種政海波瀾,看到新派、舊派“走馬燈”般地輪番排斥異己,大鬧黨爭,心下有很深的感觸。他在組詩《病起荊江亭即事》中,對於當時的政局得失,做出了比較客觀、正確的判斷。組詩共十首,其中第五首是:
成王小心似文武,周召何妨略不同?
不須要出我門下,實用人材即至公。
他的意思是說:周成王繼承了大統之後,十分謹慎小心,和前代的周文王、周武王有些相像;而輔政大臣周公和召公,他們的意見與舉措卻略有不同,其實,這又何妨?隻要大家都能像周公、召公那樣公忠體國,從國家大計出發引薦人才,立身行事,也就算得上至公至正了。何必一定要出自我的門下,成為我的派係,才算人才呢?這首詩主要是針對當時激烈的黨爭而作,但它提出的問題,卻有普遍而深遠的意義。
在我們民族的曆史上,從來就有兩條對立的路線:一條是任人唯賢的路線,一條是任人唯親的路線。
唐太宗李世民曾公開聲明:“我為官擇人,唯才是與。苟或不才,雖親不用;如其有才,雖仇不棄。”以其選才、用才的實踐來檢驗,他還是說到做到的。有個龐相壽,早年曾在李世民的秦王府當過幕僚,後來出任濮州刺史,在任上犯了貪汙罪,被革職為民。他跑到唐太宗那裏敘舊、拉關係,企圖求得寬恕,重新留用。唐太宗聽了魏徵的勸告,認識到用人要公道正派,“不得獨私故人”,便給了一點錢財,打發他回老家去,龐相壽隻好“流涕而去”。
而項羽則是任人唯親的一個典型。正如陳平所說,項王所任用之人,不是他們姓項的一家,就是他妻子的兄弟。大批智能之士被排斥,受壓抑,就連他身邊的幾個突出的奇才也未能信用,最後導致了別姬、自刎的悲慘下場。東漢時期這個問題更為嚴重,公卿將相多數都是名門望族。特別是劉秀故鄉南陽的人拔擢、重用的過多,甚至兒女婚嫁都要在這個特權範圍內選擇。以致一些名門望族門生故吏滿天下,形成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派別與私人集團。六朝時的梁朝對士族尤為尊崇,完全按照東晉時編的《百家譜》來選官取士。有的士族由於與非士族的人家通婚,竟被視為大逆不道,禁錮終身。武則天時的夏官尚書吳之恩公開宣稱:“凡與我為善者,即為善人;與我為惡者,即為惡人。”這可以說是“以我畫線”的典型。
明代的政治家劉基,針對“任人唯親”的門閥製度,寫過一篇寓言,予以辛辣的抨擊。他說:鬱離子的馬生了一匹好馬駒,別人對他說,這是一匹千裏馬,應該把它送到皇帝那裏去。於是,他把馬駒送到京城。皇帝看到後,首先叫管馬的太仆查閱《方貢》—一部專門記載各地進貢特產的書籍。太仆查閱一番,稟告說:“馬,確實是良馬。隻是它並非冀北所產。”這樣,這匹千裏馬就被放置在外麵了。
“不須要出我門下,實用人材即至公。”黃庭堅的詩從正麵闡述,一語破的;而劉基的寓言,則是運用曲筆,進行旁敲側擊。一個直截了當,一個含蓄隱晦,二者殊途同歸,用意都是一樣的。
(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