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蕩”與“戚戚”(1 / 1)

“蕩蕩”與“戚戚”

“四書五經”中許多名言警語早都忘懷了;唯獨孔老夫子的“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這句話,倒還時時記起。征諸古籍,“君子”與“小人”,在西周時期原是分別代表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中的勞動人民的;迨至春秋末年,含義有了變化,成為有德者與無德者的稱謂。照此解釋,這兩句話的意思應該是:有德者心地平坦寬廣,無德者卻經常局促憂鬱。

我生也晚,沒有見到過那種“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忘懷得失,不慕榮利的高士黔婁或隱君子陶潛,但心地光明、坦蕩無私的革命者,卻接觸過許許多多。劉少奇同誌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一書中列舉了共產黨人的種種高尚品格,其中一條就是:“他也可能最誠懇、坦白和愉快。因為他無私心,在黨內沒有要隱藏的事情,‘事無不可對人言’,除開關心黨和革命的利益以外,沒有個人的得失和憂愁”。借用古語來表述,也可以說是“君子坦蕩蕩”吧。

同樣,在日常生活中也經常能看到那種心地褊窄,猥瑣不堪,絲恩發怨,耿耿不能去懷的人。他們“得利則躍躍以喜,失意則戚戚以憂”,庸人自擾,患得患失,有時竟會鬧到淒淒惶惶的地步。

讀過契訶夫小說《一個小官吏之死》的人,當會記得庶務官伊萬·德米特裏奇·切爾維亞科夫的猥瑣形象。在看戲時,他無意中打了個噴嚏,本來並沒有噴出多遠,但當看到坐在前麵的在交通部任職的一位文職將軍正在一個勁兒地擦自己的禿頂和脖子,嘴裏還嘟囔著什麼,他心中不免犯了合計:壞了,我那該死的噴嚏噴到他的頭上了,這可該怎麼辦呢?他始而惴惴不安,不能自釋;繼而想到,應該向這位高官認認真真地解釋一番,誠心誠意地道歉。於是,他把身子向前探去,湊近將軍的耳根,一而再、再而三,沒完沒了地說,“看在上帝麵上,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弄得人家莫名所以,很不耐煩。這使他更加憂心忡忡,第二天,又來到將軍的接待室,繼續道歉,依舊是那番話,沒完沒了,將軍說“這簡直是胡鬧”。他覺得,之所以弄到這種地步,是因為話沒有說透,這樣,第三天便又前去解釋,賠禮道歉,將軍惱怒已極,突然臉色發青,周身發抖,大吼一聲:“滾出去!”這樣,他算徹底崩潰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到了大街上,拖著步子慢慢地走著”,“肚子裏似乎有個什麼斷裂掉了”,最後,往長沙發上一躺,就一命嗚呼了。這個可憐蟲的下場,實在是可笑而又可悲的。

為什麼會鬧成這樣?吃虧在一個“怕”字上,他怕無意中的噴嚏會被大人物誤認為有意的褻讀;怕上司產生不良印象,日後再也無法巴結;怕得不到權貴的諒解,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小人長戚戚”的根子,正是種種私心雜念。“蕩蕩”與“戚戚”,就其本質來說,是個胸襟、風度、氣質、精神狀態問題,透徹地展示了一個人的人生觀、世界觀。

清正剛直的人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憑原則辦事,靠真理吃飯,毀不吾傷,譽不我喜,“心底無私天地寬”,自然會襟懷坦蕩,無懼無慮。而那些夤緣求進,附鳳攀龍,專事請托、幹謁、走後門、跑關係的勢利小人,那些受陳腐觀念嚴重束縛,滿腦子利己主義,專門打一己的小算盤的人,必然整天跋前疐後,窮於應付,淒淒惶惶,心勞日拙。

當然,也不能就此得出結論:凡是憂心戚戚者都是私心作祟。憂樂本身並不代表事物的本質,關鍵要看為公還是為私。近代曆史上偉大的愛國主義者林則徐在流放新疆途中,賦答難友鄧廷楨寫過這樣一首詩:

揚沙瀚海行猶滯,齧雪穹廬味早諳。

知是曠懷能作達,隻愁烽火照天南。

他把戍途酸苦視若等閑,一心為國,別無私念。明知應該曠懷達觀,無奈,強敵入侵的連天烽火已經照徹了東南沿海,而朝廷的賣國求和活動正在日益猖獗,實在令人憂心忡忡啊!同樣,範仲淹《嶽陽樓記》中講的“先天下之憂而憂”,文天祥的《正氣歌》中寫的“悠悠我心憂,蒼天曷有極”,都反映了仁人誌士憂國憂民,浩氣凜然的襟抱,它同斤斤於一己的蠅頭微利、蝸角虛名,是有天壤之別的。

(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