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先生與學者散文(2 / 3)

我們從黃裳散文中看到,文史嫁接之樹結出了奇異的果實—文學的青春笑靨為冷峻、莊嚴的曆史老人帶來了生機與美感,想象力與激情;而閱盡滄桑的史眼,又使文學倩女獲取了晨鍾暮鼓般的啟示,在美學價值之上平添一種滄桑感,體現出哲學意境、文化積累和巨大的心靈撞擊力,引發人們通過凝重而略帶幾許蒼涼的反思與叩問,加深對社會、人生的認識和理解。黃裳的作品也使我們體會到,散文中如能結合作家的人生感悟,投射進史家穿透力很強的冷雋眼光,實現對意味世界的深入探究,對現實生活的獨特理解,尋求一種麵向社會、麵向人生的意蘊深度,就會把讀者帶進悠悠不盡的曆史時空裏,從較深層麵上增強對現實風物的鑒賞力與審美感,使其思維的張力延伸到文本之外。

從前,孔夫子曾經指出:“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說的是:樸實多於文采,則流於粗野;文采多於樸實,又未免虛浮。這使人聯想到人們關於寫作文化散文的兩種憂慮:一是擔心寫作者把文學作品當成學術著作來寫,隻是停留在史料的複述上,而不能觸及曆史煙塵背後的人性、人生的真諦,弄得質實而無文采;再就是擔心放言縱筆,誇誇其談,而影響到作品的科學性。從當前散文發展的態勢上看,這兩種擔心並不是無謂的。可以說,兩種傾向都存在。可喜的是,黃裳早在五六十年前就已經有了成功的實踐—在運用史料、組織素材過程中,能夠以現實的關懷和當下的期望視野,以個人的、民族的主體意識,通過對曆史的闡釋展現更加開闊的精神視野和思維空間。

1946年,作者在南京采訪國共和談間隙中寫下的一組《金陵雜記》,作為這方麵代表性作品,被視為“抗日戰爭前後最漂亮的文字”,久為世人傳誦。他在談創作體會時,說:

其實“學者散文”的特征並不在於抄書,重要的是思想指揮著材料。沒有深厚的學養,沒有深刻獨到的見解是不行的。

他發現,“有許多古代詩人的名篇常常具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其中的奧秘,是“挑動讀者的心弦,打開記憶的窗門,調動民族的、曆史的感情力量來幫助增強詩的感染力”。在這些散文中,他以學人兼才人的厚重的文史積累、深邃的識見、開闊的視界、豐富的聯想,發揮記者敏感、迅捷的職業優勢,寫得既有思想深度,又見學識,而且情趣盎然。這些散文都洋溢著作家靈魂躍動的真情,通過形象生動的語言,力求在情感和理智兩方麵感染讀者,征服讀者。他說:“重要的是老實人說真話還是巧偽人的花言巧語。幾千年的文學史可以作證,謊話沒有哪怕隻是短暫的生命力,隻有真話才有可能存留下來。”

黃裳散文堅守精神的向度,閃現理性的光輝,在對曆史的描述中,總是進行靈魂燭照、文化反思。曆史就是人生,人生必有思索,必有感悟。散文是發現與開掘的藝術,最關緊要的是在叩問滄桑中擷取獨到的精神發現。缺乏深沉的曆史感與哲思,缺乏獨特的精神見解,就無法獲得廣闊的精神視界和深邃的心靈空間,進入更深層次的文化反省,就無所謂深刻,也不可能攖攫人心。黃裳特別看重思想的厚重與深刻。他說:

思想的空虛、淺弱是文學作品的致命傷。好像一個人沒有強健的骨骼就站不起來一樣,沒有思想,隻剩下華麗但空虛的詞藻,那將是毫無價值的。

先生有一篇名文:《夜訪“大觀園”》,寫於1980年。不過兩千多字,可是寫得搖曳多姿,洋溢著理性光彩。作家高揚主體意識,讓自我充分滲入到對象領域,通過質疑、探問,闡揚了個性化的批判精神。從中我也受到深刻的啟示:學者散文中的思想與情感,一如曆史老人本身,是深沉而恒久的積蓄與自然流溢。它既不同於詩歌中的激情迸射,論說中的踔厲風發;也不是少男少女般的情懷的直露與揮灑。情與理,相生相克,有個如何統一、如何整合的問題。我想,它們應是彌散式、複合式的交融,而不能各張旗鼓,互分畛域。

寫作這類散文,可說是一隻腳站在往事如煙的曆史埃塵上,另一隻腳又牢牢地立足於現在。作家同曆史的對話,既是今人對於古人的叩訪與審視,反過來也是逝者對於現今還活著的人的靈魂的拷問,拉著他們站在曆史這麵鏡子前照鑒各自的麵目。作家通過對史學視野的重新厘定,通過對曆史的解讀與敘說,揭示其內在意義以及對現實的影響,為不斷發展變化著的現實生活提供一種豐富的精神滋養和科學的價值參照。同樣,在閱讀這類散文時,讀者也是從現在的語境去追蹤過去,從其“前理解”或自身文化的參照係出發去把握過去,而且在現實的深度介入中,溝通昨天、今天與明天。由於文本中對象的描繪,往往印證著作家的價值判斷,折射其自我需求的一種滿足,因此可以說,在闡釋曆史過程中,作家本人也在被闡釋—讀者通過作品中的獨特感悟來發現和剖析闡釋者。

黃裳散文的另一鮮明特征,是其獨特的文學性。文學性是散文之所以成為文學的一種標誌、一種根據。散文必須有“文”,如同戲劇要有“戲”,詩歌要有“詩”,小說可以“說”一樣,這是它的內在的本質規定性,當然也是中國散文的固有傳統。作為文學性,文化蘊涵是極其重要的,它占有核心的、帶有巨大輻射性的地位。對散文創作來講,這種文化蘊涵主要體現於內容;同時也應成為散文的一種語言材料,它本身就是一種語言模式,無論其屬於知識性、哲理性,還是審美性。黃裳有一篇談“知識產權”的文章,這是個專業性很強的題目,在他人那裏,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寫得文采斐然,弄得不好就會枯燥無味。可是,先生卻有本事,旁征博引,酌古量今,洋洋灑灑地寫成一篇妙趣橫生的文章。這端賴於他的淵博的學識和漂亮的文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