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先生與學者散文(3 / 3)

高爾基說,文學的第一要素是語言。語言是一切事實和思想的外衣。尤其是散文,有人說它是裸體的東西。語言是散文的標誌性“構件”,沒有像樣的語言就什麼都沒有了,像意境、意象等等,都是靠語言來表達的。散文語言和日常交流性的語言有著顯著的區別。日常語言進入散文創作中必須升華,必須提煉;高明的作手往往通過對日常語言的變形、凝聚、強化、形象化、陌生化,來更新讀者的習慣反應,喚起新鮮的感知。先生有一篇散文叫作《閑》,裏麵有這樣的語句:

焦急的心情碰上了悠閑的姿態,就正像用足了力氣的一拳結果卻打在一大團棉花絮上,垮了。

在《孟心史》一文的最後,作者談到周作人悼念孟森先生的挽聯:

挽聯寫得並不壞。不過自古以來對文人品評,有一條重要的經驗,不能隻聽他的宣言,還要看實際行動。事實證明,挽聯雖佳,也隻不過是做出來的,如此而已。

妙在這個“做”字。真是下筆如刀!

前麵提到的那篇《夜訪“大觀園”》中有這樣的描寫:

我想,這種奇特的夜訪,可能比大白天來遊要好得多。一切的不諧調都被夜幕遮去了,使我們看不見任何煞風景的跡象。一切缺陷都是可以用想象來補足的。我覺得眼前的一切,正是《紅樓夢》所特有的一種典型環境和氣氛。

尤其是結末一句,可謂逸韻悠然,給人留下了巨大的讀解空間。

就寫作手法來說,諸如驅遣意象、描繪細節、凸顯個性、運用想象、營造意境、發揮聯想等等,運用得如何,都直接影響著文學性的盈虛、消長。在黃裳散文中,這些手法都有充分的展現。限於篇幅,這裏隻就發揮聯想這一點展開說一下,因為在我看來,這是先生作品中最常見也運用得最嫻熟的一種藝術表現手法。

坐落在南京牛首山下的“南唐二主陵”,我也去過,也曾經想要寫點東西。可是,拿起筆來之後,才發覺可寫的物事實在不多,結果中道就夭折了。後來看到黃裳的《南唐二陵》,寫得那麼豐滿、充實,那麼曲折有致,真是由衷地佩服。他主要是借助聯想,套用蘇州園林的技法,叫作善於借景。文章是這樣開頭的:“這一篇本來應該緊接在《獻花岩》後麵的,可是一直拖到現在才來動筆,想想牛首山上應該已是一片濃綠了。”接著,點出兩個墓主,寫到古墓的滄桑,寫到明代也有要人選葬於此,大約是受堪輿學影響,“卻實在看不出這裏的風水好在哪裏”。這也不在贅筆,妙在引出墓前的小水塘。站在水塘前麵,迎著虎虎的西風,作家“不禁想起了中主的兩句詞:‘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同時又想起了王國維對這兩句的評讚”。然後就進了墓室,從大青石的棺座又聯想到同是割據一方的遠在成都的前蜀王建的陵寢,並進行一番比較。真是視通萬裏,思接千載。下麵,自然地又由詞人中主想到他的兒子、更大的詞人後主;再由二陵的發現,說到主持發掘工作的南京博物院院長,及其在“文革”中慘痛的遭遇。就這樣,不絕如縷地想象,暢情隨意地發揮,把一篇文章作得花團錦簇,文采斑斕。

我們這次研討的主題,是“黃裳散文與中國文化”,探討他的散文創作的藝術成就,特別是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以及對於當代散文發展所產生的影響。我以為,這是有著強烈的現實針對性的。當前,散文創作存在著文學失落的危機。散文及其寫作隊伍正在泛化,什麼都叫散文,什麼人都寫散文,審美的失落,或者叫文學性的遺失、淡化,十分突出。一是相當一部分文學創作已經由個人獨創轉向規模生產、批量銷售,向文化工業轉化,個別的甚至雇用寫手來寫作;二是大眾化、圖像化、直觀性成為文學藝術的主要趨向,加之暢銷書的炒作,文學對影視的獻媚,這都使文本意識、文學意識日漸淡化;三是在商品大潮推湧下,情感化、軟化、細化趨向和所謂的“散文消費性格”充斥散文領域。20世紀80年代,散文創作還很強調文學意識,提倡審美價值;1990年代以後,隨著各種西方思潮蜂擁而入,隨著現代科學技術和大眾文化的蓬勃發展,消費大眾偏愛直接的感官快樂,日常生活、私人經驗和花花綠綠的世俗場景充斥屏幕之上,文學性受到強烈的衝擊,漸漸成為可有可無的物事。為此,許多作家、學人和讀者,大聲疾呼提高作品的文化品位,實現一定程度的深向追求,期待著通過寫作與閱讀,增長智慧,解悟人生,飽享超越性感悟的樂趣。我們這次活動,正好順應了文壇上的這種時代潮流和社會的審美期待。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