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散文創作的一個審美特征
一
人類理性與詩性的高貴品格,就在於它的永不止息的創造性與開發性。而我們當前所處的時代,又恰恰是一個對思想、審美和創新充滿渴望與期待的時代。那麼,我們的文學藝術是怎麼樣呢?我覺得,很不理想。當前,從文學審美形態的發展來說,普遍存在著創造力貧弱,詩意失落,動人心魄的思想張力匱乏的弱點。而伴隨著散文文體的泛化和創作隊伍的無限擴大,特別是網絡文學、電視文學的蓬勃發展,文學性的稀薄,藝術審美特征的缺席,思想性的失落,在散文創作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當前散文理論研究,總體上相對滯後,有的失之於觀念陳舊、評判尺度混亂;有的是淺嚐輒止,零打碎敲;有的重作品評論輕理論建樹,總體上處於理論體係尚未真正建立的狀態。所以,應該大聲疾呼:在探索現代文體和重建文學現代化的旗幟下,構築屬於散文自己的詩學理論體係,建立一個兼顧基礎性與探索性,既有理論深度又有詩學內涵的散文理論框架。這個理論框架,應該以當代意識為基點,體現創造性、開放性、探索性的理論批評視野;應該把散文的文學性—形象性、情感性、想象性等審美特征放在突出的位置上。我在這裏想著重談一下“想象”這一散文創作的審美特征。
想象,是一切文學體類所共有的本質性特征,當然也是散文詩性的一個重要特征。可是,長時期以來,這個“當然”卻並未獲得公認。由於想象與虛構相聯結,所以,經常被認作和散文的真實性相對立。長時期以來,關於散文的“真實與虛構”問題,一直存在著爭論,粗加梳理,大體上有三種意見:第一種意見認為,描寫真人真事是散文的首要特征,這是它和小說、戲劇的主要區別所在,因此,必須堅守真實性這塊散文的最後“疆界”,絕對不能想象與虛構。第二種意見與此針鋒相對,認為文學藝術不同於新聞報道,想象與虛構是它的本質性特征,散文作為文學的一個部類,當然不能例外。否定想象與虛構,就是違反文學創作的規律和散文的本性;而且,極大地妨礙了散文的發展,使散文創作長期以來局促在狹窄的寫實空間裏難以動彈。第三種意見認為,散文應該容許想象和有限製的虛構。這又可以分作兩個層麵:部分論者認為,本來,散文作為“個體生命形態的一種實擬”的文體,是不能虛構的,但是實際上做不到;還有些論者認為,想象與適度虛構有助於散文的創新與發展,可以推進散文的現代化。
這裏所遭遇的,是文學創作中兩種常識性的衝突:我們既要維護散文文體的本質特征,又不能舍棄文學創作想象的自由。那麼,應該如何調適呢?在我看來,“再現”式的絕對真實這個話題固然誘人,但是,對於實際的散文寫作來說,卻不過是一種願望與期待。對於發展、變化了的當代散文而言,想象是必需的,而適度的虛構有時確也難於避免。就散文的本質特征來說,其修飾往往是詩學意義的,為了突出審美特征,為了藝術的真實,它在表達情感、驅遣意象、描繪細節、凸顯個性、敷設文采、營造意境等諸多方麵,不可能排拒某種推理與虛擬。再者,作為文學創作,作為形象思維,散文離不開兩個基石:一是經驗,一是想象。就是說,它必然有形象思維活動,也必然有素材的典型化處理—散文中所表達的“個體經驗”,並不完全等同於個人經曆,它是一種整合,是綜合了各種個體經驗的藝術化的表達。另外,正如文學評論家陳劍暉教授所指出的,散文創作麵對的往往是“過去時態”,按照一般的心理表征,時間越長,空間越大,越容易造成錯位與誤置。由於時空的錯位,記憶的缺失,主觀意識的介入,作家已不可能原封不動地再現既往的真實場景和心理活動。陳劍暉同時指出,隨著文學環境的寬鬆,作家心態的自由與各種新的創作方式的引進,散文也日益變革、開放,“法無定法”,出現了大量敢於“破體”的作品。有些“新生代”散文作家的作品,其虛構與想象成分則更多①。
近年來的散文創作,由於“新生代”作者的闖入,小說家、學者的加盟,以及“跨文體寫作”的出現,特別是隨著散文作家主體意識強化和文體覺醒,他們已不滿足於傳統散文單一的敘述方式,而是大膽引進西方的多種表現手法,吸收其他文學門類的寫作特點,融合進去象征、隱喻、虛擬、通感、意象組合等藝術手法,呈現出許多建立在藝術感覺上的意識流動,虛實相間,時空切換,場景重疊,現在、過去、未來交錯,捕捉偶然浮現的幻覺、潛意識,使散文像小說、詩歌、戲劇那樣具備現代性的品格。這一切,都為散文創作的想象與適度虛構提供了現實的基礎,拓展了表現的空間。我就見到過這樣的作品:作者虛擬一個自己未曾親曆過的情境,並相應地虛擬出自己在心理上、行為上可能會做出的反應,進而宣達一種“想當然”的人生況味、心靈感悟。對於這種實驗性的創作,有些評論家也許並不認可,但是,在文體上總該有個歸類吧?就其抒情的非邏輯性和想象的馳騁、意緒的飛揚,倒有些像詩歌,但顯然不是詩歌;而由於主體自我在作品中的過分凸顯,又不宜劃歸到小說中去。可見,麵對散文創作中虛構與想象的客觀現實,不是承認與否的問題,而是如何進行闡釋、分析,進一步加以規範的問題。
著名學者王彬彬認為:“在文藝史上,各種體裁本就是不斷演化著的,在相互交融中,便會有新的體裁產生。倘有一種新的手法出現,而舊的名目又無法規範之,那應該做的,不是取消這種新手法,而是給這種新手法取一個新的名字。這正像我們去買帽子,如果店裏沒有合適的可買,就應該去定做一頂,而不是把腦袋砍掉。”他還舉例說,對一些想象、虛構成分特別大的散文,可不可以稱之為“小說化散文”?
二
從上世紀初開始,散文在我國文學界作為“四大部類”之一,與詩歌、小說、戲劇並列,成為一種獨立的、具有鮮明的質的規定性的文學樣式。所不同的,其他三個部類由於受到西方各種文學流派、思潮的影響,幾十年來,特別是近二十幾年,無論在觀念、體式和創作手法上,都曾經曆過令人目眩神迷的變化。新時期以來,小說界幾乎把西方近百年的種種文藝思潮、主義和流派統統炒過一遍,有人形容為“被新潮這隻狗追趕得連停下來解手的時間都沒有了”。唯獨散文—這中國文學的“正宗”,卻在那裏從容、靜穆地閑庭信步,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緩慢向前推進,保留著更多的古典趣味。表麵看去,穩定而成熟,實質上顯現出封閉與保守。即此可見,確確實實,散文創作麵臨著一個如何創新,如何適應後現代社會文化多元化背景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