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早在“散文的想象與虛構”成為問題之前,有些作家已經在悄悄地進行著大膽嚐試了。出現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著名散文家何為的《第二次考試》,是一篇優秀的散文作品,曾經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可是,許多人都知道,它卻是經過想象與虛構,對真人實事進行大膽加工的產物。1956年上海合唱團招考新團員,一名女青年報考,由於考試前夕她在楊樹浦參加一場救火,弄倒了嗓子,以致影響了考試成績,但合唱團還是破格錄取了她。何為當時正在醫院休養,聽家人講述了這件事,便在事實的基礎上進行了藝術加工:設計出第二次考試的情節,加進了蘇林教授這個關鍵性人物,改換了女主人公的名字;文中陳伊玲身著“嫩綠色的絨線上衣,一條貼身的咖啡色西褲,宛如春天早晨一株亭亭玉立的小樹”,實際也並非如此,是作者為了加強形象的感染效果,從所住醫院一位實習醫生那裏移植過來的。
這個典型事例說明了,生活的真實是基礎,藝術的真實是手段。前提是散文是藝術,而且是寫意型的;唯其是藝術,就必然要借助於栩栩如生的形象和想象的律動。作者構思時必然要進行素材的典型化處理,在生活真實的基礎上,展開想象的翅膀,進行必要的藝術加工。黑格爾老人是這樣說的:“藝術作品既然是由心靈產生出來的,它就需要一種主體的創造活動,它就是這種創造活動的產品;作為這種產品,它是為旁人的,為聽眾的觀照和感受的。這種創造活動就是藝術家的想象。”②由於散文是一種側重於心靈表達的藝術,所以它的創造性想象,還須有生命情調的潤澤和情感體驗的支撐。所以,黑格爾指出:“在這種使理性內容和現實形象互相滲透融會的過程中,藝術家一方麵要求助於常醒的理解力,另一方麵還要求助於深厚的心胸和灌注生氣的感情。”③
陳劍暉先生認為:“沒有想象,人類的一切精神活動簡直是難以設想的。同樣的道理,如果沒有想象,也就沒有我們引以為自豪的中國散文。”“散文不僅和小說、詩歌一樣需要想象;而且,正是想象才體現出了散文的本體精神和藝術魅力。”“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散文的自由歸根到底是想象的自由,散文的詩性智慧從本質上說是想象的智慧。”當然,由於散文文體的特殊性,它的想象與虛構,既不同於小說、戲劇,也有異於詩歌。“一般來說,小說的想象側重於形象係統的創造和故事情節的虛構;詩歌的想象固然是建立在現實生活和真實抒情之上,但它更強調抒發感情的非邏輯性和想象的變形變異;而散文因其與日常生活的關係非常密切,故而它的想象雖然超越了日常生活,卻不能無視日常生活的法則”。特別是,散文不可能像小說、戲劇那樣“為所欲為”,沒有任何限製地想象與虛構。為此,他提出了散文“有限製虛構”的論點④。
所謂“有限製虛構”,也就是允許作者在尊重真實和散文的文體特征的基礎上,對真人真事或基本的事件進行經驗性的整合和合理的藝術想象;同時,又要盡量避免小說化的“無限虛構”或“自由虛構”。這是所謂“限製”的一個方麵,是就程度與範圍而言;我認為,還應加上散文種類的限製。比如,有些敘事類散文是不能虛構的,從常情常理出發,像關於現實中的親人、友人以及眾所周知的知名人士的回憶、紀念性文章,就絕不應含有虛構成分。就此,沈義貞先生作了理論上的闡述:“回憶性的敘事散文絕對不能虛構。 這是因為,回憶性的敘事散文美學效果的實現,誠然可以有許多途徑,但其所回憶的內容或主體所呈示的人物、事件本身所孕涵的豐富而特殊的客觀意蘊,應該說是這類散文激起讀者心靈回應的一個首要的、關鍵的因素,其真實與否,直接影響著讀者對這類散文的審美接受。”當然,“回憶性敘事散文也有可能在某些細節上因年代的久遠而失真,但這種失真不同於虛構。”⑤
其實,一些記述名城勝跡的遊記散文,敘述、描寫曆史人物、事件的文化散文,在想象與虛構方麵的限製也是很明顯的。特別是涉及到常識性、科學性的內容,絕對不能胡編亂造。比如,寫到杭州西湖的六橋,位置是不容錯置的;引述劉邦與秦人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餘悉除秦苛法”,這些內容也不能隨意加以篡改。因為這些問題已經超出了文學描寫的範疇,如果出現錯誤,那就屬於學術方麵的“硬傷”了。當然,這並不等於說,遊記散文與曆史文化散文就沒有想象的餘地。據說,古代著名散文《嶽陽樓記》,就出自作者的憑空結想。—範仲淹不同於前輩的詩聖杜甫,雖然他“昔聞洞庭水”,但並沒有“今上嶽陽樓”。可是,寫得卻像身臨、目睹一樣。
至於曆史事件的來龍去脈、真實場景,曆史人物的音容笑貌、舉止行為,按理說,必須據實描繪,不可臆造;可是,實際上卻難以實現。“新曆史主義”的“文學與曆史已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曆史脫離不了文本性,曆史文本乃是文學仿製品”、“曆史還原,真相本身也是一種虛擬”的論點,我們且不去說;這裏隻就史書之撰作實踐而言。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有過一段著名的論述:“《左傳》記言而實乃擬言、代言。”“如後世小說、劇本中之對話、獨白也。左氏設身處地,依傍性格身分,假之喉舌,想當然耳。”“上古既無錄音之具,又乏速記之方,駟不及舌,而何口角親切,如聆謦欬歟?或為密勿之談,或乃心口相語,屬垣燭隱,何所據依?”原來,“史家追敘真人實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記言特其一端”⑥。由此,可以得出兩點結論:其一,作為中國早期的敘史記事的散文範型,《左傳》的如此撰作對於後世史傳類散文—比如《史記》—的影響是巨大的;其二,錢先生這番話,可以看作是對於某些散文種類容許想象與適度虛構的經典性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