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的澎湃心聲
一
林非先生是研究現代散文史的專家,又是著名的散文作家。他一向強調,好的散文必然帶著強烈的感情,展示飽滿的形象,充滿生命的體驗。散文是一種表現的藝術,應該表露充滿個性色彩的人格風範,主體視角、主觀色彩一定要十分鮮明。並舉出魯迅先生的《記念劉和珍君》這一範例:“以最深沉的哀痛,悼念慘死的烈士,以最激烈的憤怒,控訴凶殘的軍閥,以最昂揚的頌歌,讚美嶄新的女性。他的感情奔放激越,像是火山爆發似的,射出一種光焰和熱力,真可以稱得上是一篇天地間的至文。”(見《中國現代散文史稿》)林先生自己寫的散文,也都是激情洋溢,令人感發興起的。記得十年前讀過他的散文《記憶中的小河》,文中寫他故鄉的一條小河的滄桑變化,緊扣著童心的眷戀,親人的囑托。故鄉—童年—母親,渾然一體,真情灼灼,頗為細膩感人。
近日,我又讀到了他近年的兩篇文化散文新作,一是寫“荊軻刺秦”的《浩氣長存》,一是《詢問司馬遷》,都是不可多得的力作,但它們與《記憶中的小河》,在創作風格上卻迥然不同,說明一切散文大家都具有多副筆墨。如果說,前者是“沙場秋點兵”的金戈鐵馬,那麼,後者則是月白風清之夜的琴韻簫音。不過,有一點是相同的,—主觀色彩極為鮮明,全都貫注著濃烈而纖細的感情。林先生創作的這些散文作品,可以說,正是前麵談到的他的文學主張的踐履。
記得清代學者吳見思說過,《刺客列傳》是《史記》中的第一種激烈文字,淺讀之而須眉四照,深讀之則刻骨十分。我讀《浩氣長存》,就實際經驗了這種“須眉四照”和“刻骨十分”的快感。文章一開始,就極具氣勢,極富感染力。作者寫道:在遙遠的少年時代,朗讀著荊軻的故事和吟詠著“易水悲歌”,“心中竟燃燒起一團熊熊的火焰,還立即向渾身蔓延開來,灼灼的血液似乎要沸騰起來,無法再安靜地坐在方凳上,雙手撫摸著滾燙的胸脯,竟霍地站立起來,繞著桌子緩慢地移動腳步,還默默地昂起頭顱,憤怒地睜著雙眼,就像自己竟成了這不畏強暴和視死如歸的壯士。”此刻,我也同作者一樣—讀著讀著,頓覺一股浩然之氣,一陣颯颯雄風,卷地而來,不容你不隨著文章的氣浪,與之同悲同喜,甚至跟著荊軻一道潛入不測的強秦,不禁拂衣而起,繞室彷徨。
在《詢問司馬遷》中,也是一開頭就滿懷深情地說:“曾經有過多少難忘的瞬間,沉思冥想地猜測著司馬遷偃蹇的命運,痛悼著他災難的遭遇”,他“好像就站立在我的身旁。我充滿興趣地向他提出數不清的問題,等待著聽到他睿智的答案 隻要還能夠在人世間生存下去,我就一定會跟他繼續著這樣的對話,永遠也不會終結地詢問和思索下去”。無比親切,無限深情,使人立刻就跟著作者進入到當下的語境中去。這時,隻有在這時,當年暢讀太史公《報任少卿書》、飲冰室主人《少年中國說》、林覺民《與妻書》那類文章的愉悅與激情,立刻就豁然重現。可惜的是,久矣夫,不容易見到這樣的血性文字了。
二
如果說,要有強烈的感情,要展現主觀色彩,是各類散文共有的特征;那麼,如何運用史料,也就是如何以現實的關懷和當代期望視野,在曆史的闡釋中把握我們個人的、民族的主體意識,展現更加開闊的精神視野和思維空間,則是文化曆史散文創作中特有的,也是特別突出的課題。綜觀目今這類散文的創作,佳作固然不少,但在這方麵處理得不能盡如人意者也所在多有,其中就包括我自己。其失有二:或流於虛空,浮言泛議,散漫無歸;或流於板滯,史料紛陳,嗒然無味。
如所周知,做詩有一個“用事”、“使事”的問題。宋代學者吳沆在《環溪詩話》中有一段議論:“詩人豈可以不用事?然善用之,即是使事;不善用之,則反為事所使。”周密和範希文也提出,為詩“不可有意於用事”;使事不是編事,須“融化斡旋,如自己出”。寫作文化曆史散文同樣會遇到這個問題。在這方麵,林非先生也是處理得很好的。
既然以曆史為題材,一般的總要花費一些筆墨集中交代有關的曆史故實和時代背景,作為抒懷、寄意的依托,弄得不好,就會產生“為事所使”的後果。而林先生寫荊軻刺秦,寫司馬遷的悲慘際遇,則能做到“融化斡旋,如自己出”。他是順著本人情感的奔流,以筆下人物的性格、命運的發展為線索,對曆史背景作審美意識的同化,以敏銳的、現代的眼光進行觀照與思考,給予曆史生活以新的詮釋,體現出創作主體因曆史而觸發的現實的感悟與追求,使作品獲得更大的人生意蘊和延展活力。即使是闡發曆史,他也沒有忽略現實人生。按照黑格爾老人的說法,他所尋求的總是曆史中能與現實相聯係的一部分內容,曆史對於現實仍有意義的那一部分內容。
他在極為簡要地交代過了當時的背景,引出荊軻所麵臨的危局之後,就把一個任何人也無法回避的問題活鮮鮮地擺在了讀者的麵前:是為了堅持正義而不惜慷慨捐生,還是渾渾噩噩,苟且偷生?甚至把自己也拉了進去,—“回顧我自己幾十年來平庸的生涯,雖然也曾經滿腔熱血地投筆從戎,想與黑暗抗爭,想去追求光明,可是在多少回麵臨著獨斷專橫和強迫命令那種沉重氣氛底下的荒謬和不義時,卻緘默地低頭,膽怯地囁嚅,違心地附和,這是多麼痛苦而又微茫地苟活啊!”作家著眼於民族靈魂的發揚與重鑄,敞開傳統文化和現代文明雙重滲透下的自我,挺舉起人格力量的杠杆,對文化生命作真正的慧命相接,將靈魂的解剖刀直逼自我。這既是靈魂的叩問,更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生命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