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刺秦,除了荊軻本人和秦始皇之外,還有四個關鍵人物,就是隱士田光、義士樊於期、“後台主謀”太子丹、夥伴秦舞陽。林先生都寫到了。為了引出前二人,他是這樣著筆的:“荊軻應該說是一個十分幸運的人,因為他曾經接觸和交往過的幾個朋友,也都是那樣地決絕、壯烈和高曠。”爾後,就按照自己情感的流向自然而然地展開。裏麵有分析,有推測,更有作者的情感參與,他說:“每當回顧著這些義士的時候,我的心弦總會異常激烈地震蕩著,多麼希望自己也逐漸生活得像這樣勇敢和昂揚起來。”情文交織,自然貫注,絲毫不顯材料的堆砌、史實的壅塞。
“使事”的另一方麵內容,是述及史實必然會聯係到史識、史論—後人的議論與看法。關於荊軻刺秦的壯舉,千載而還,譽之者固多,而說東道西者也有,可說是紛然雜陳。林先生精心遴選了晉代的陶潛、唐代的李翱和清末民初的秋瑾的頗有代表性的觀點。他沒有按觀點臚列,或者依先後次第鋪陳,像學術著作那樣平鋪直敘地闡述,而是很巧妙地采取作者直接介入的方式,通過“我常常想起荊軻死去六百多年之後出世的陶潛,他是多麼地想有所作為”“卻又不敢像荊軻那樣去抗爭和搏鬥”,想象他“沒有勇氣作一番事業的痛楚,肯定會常常咬齧自己的心靈。他如此動情地謳歌著荊軻,不正是痛悼自己無法獻身於人世的極大悲哀嗎?”
三
表麵上看,上麵談的都是些創作技巧問題,實際上,它關係到藝術的基本功用和根本特性。如同著名哲學家卡西爾所說的,藝術不是對實在的模仿,也不是一般意義上實在的再現,而是對實在的發現。文學作品之有別於事件和知識的單純傳述,就在於作家是在一種靈感迸發的創作狀態中,把現實的體驗提煉為意識的邏輯,並以情感的形式展現出來,從而使讀者在字裏行間感受到情感的衝擊和生命的顫動。在這裏,作家—敘述對象—讀者共同組成一條人事、景物、情理的關係鏈。作家通過富有藝術價值和創造意義的工作,去調動讀者的表象貯存和參與創造的欲望,進而自己去構建意象與圖景。列夫 托爾斯泰有一句至為警辟的話:“藝術作品中主要的東西是作家的靈魂。”讀者閱讀文藝作品,不是僅僅滿足於形而下的情感的愉悅與憂傷,而是要從藝術感受和體驗中獲得人生感悟,加深對自己和自身以外的世界的認識,通過靈魂的對接,實現生命的成熟、人性的豐富和人格的完善。
作為著名的學者和散文家,林非先生在《詢問司馬遷》一文中就正是以生命叩問和靈魂對接的方式,同這位“蕭條異代不同時”的偉大的文學家、史學家探討著生命存在的意義以及如何對待苦難、如何堅守“史德”等一係列重大課題,傾聽著人類曆史上思想者的澎湃心聲。最後,做出公允的結論,提出熱切的期望:司馬遷“無法更絢麗地完成自己這個宏偉的目標,那是時代限製了他,限製了他思想和精神的苦苦追求。有幸生活在兩千多年之後的思想者,無論從早已衝破了專製王朝的羅網來說,從早已沐浴著追求平等的精神境界來說,都可以更為方便地完成他所提出的目標”。
文化散文固然有別於學術著作,但它同樣需要作家具有深湛的學養和科學、嚴肅的態度。常見報刊上有些作品整體上還好,隻是個別地方出現一些失誤,盡管不過是“白圭之玷”,但也難免遭到一些非議。作為學者型作家,林非先生在散文創作中,始終抱著極為嚴謹、認真的態度。這裏有一個小插曲:
一天,我把上麵談到的兩篇文化散文送給一位青年散文作家看,他和我有同感,認為確是頗見功力的佳作。但同時,他又不無遺憾地說,可惜裏麵有一處“硬傷”—當然是瑕不掩瑜了。聽了,我猛地一震,不由得“啊?”了一聲。他看我有些懷疑,便說:“文中有‘司馬遷在劉徹生前就已經亡故,自然無法寫成關於他的傳記了,有文字依據可憑查找的,是《太史公自序》中《今上本紀》的簡短提綱’一段話,恐怕這麼說不符合實際吧?《史記》裏分明擺著一篇《孝武本紀》嘛!”
我聽後釋然。當即加以解釋,說,在曆代的《史記》研究專家中,從三國時的張晏、南北朝的裴駟到明代的郝敬、清代的錢大昕,都一致認同,那篇《孝武本紀》乃是後來的褚少孫的補作,而並非司馬遷的作品(他隻是醞釀一個二三十字的簡短提綱)。林先生讀書細心,熟諳經史,他自然是非常清楚這重公案的。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