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無核之雲》(1 / 1)

我讀《無核之雲》

剛一接觸到“詩體詩話”的《無核之雲》,腦子裏立刻就聯想到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但細一掂量,又覺得它的分量、內蘊是大大超越了《詩品》的。

《詩品》從鑒賞角度探討古代詩歌美學風格特點,從創作角度研索了各種藝術風格形成的規律;而《無核立雲》,誠如莊曉明評論中所闡明的:“雖然沈奇亦涉及了詩風及詩境、詩法、詩藝等,但他的這部作品的重點所在,是對詩與詩人的價值、存在意義的探尋、確認,在這一意義上,沈奇的《無核之雲》又可作為當今的《詩辯》來看。自五四發軔的中國現代漢語詩歌發展到今天,可謂遭遇了空前的生存危機,商品與權力的雙重擠壓,加上詩歌藝術本身亦剛好發展到一個瓶頸期,下一步的如何發展尚不明朗,處於重重疑霧之中,總之,詩歌的未來亟須在為之的一‘辯’中建立起新的坐標。”放到這樣的背景和語境之下,審視這部現代詩話的價值,就非同凡響了。

沈奇先生是一位以詩安身立命的教授詩人兼詩評家,屬於詩歌創作和詩學研究的“雙棲者”。唯其是詩人,他才能通過自己的“內心的眼睛”,將世事滄桑、人間萬象攝入靈府之中,再經過一番發酵、蒸餾功夫,升華為詩的形態。其間既閃現著一己靈魂的淬鍛、人格的彰顯,更蘊涵著真實的生存曆練與非同尋常的文化承擔;而唯其是詩評家,才能以現代視角回眸數千年的詩學源流,將個人獨特的創作體悟、文本實驗,以及寶貴的智慧靈犀、思想資源,有機地融合到一起,外師傳統,內鑄當今,托舉起一片嶄新的詩性天空。由於他是詩人,得以縱情揮灑,升天入地,馳想無窮;由於他是詩評家,同時更嫻於節製,惜墨如金,懂得如何以古典詩詞的“極端寫作形式”,把豐富的素材高度濃縮到詩的情境中去。唯其如此,才使其詩歌的寫作與批評作為一種內在的生存方式,兼具美學示範意義和詩學先鋒文本實驗性的雙重價值,使古典詩境通過現代語言、現代形式的有機轉換,踐行了成功的嚐試。

作者借鑒古典的詩歌形式(比如詞曲),來實行詩歌理論的現代書寫。這裏有三個要素:語言、經驗、哲思—三者統一於類似格言、銘文、禪偈一般的特殊形式,用以書寫自己的經驗、認知與感悟。對於詩人來說,語言即命運。它揭示了詩人的一種新的語言姿態,新的詩歌理想。這裏說的經驗,是相對於情感而言。這部現代詩體詩話,蘊涵著一種超常的思想承擔。由是我想到了裏爾克的一句名言:“啊,說到詩 並不像一般人所說的是情感(情感人們早就夠了)—詩是經驗。”

至於哲思,曆來有兩種截然對立的說法:一般人常說,詩歌是理論的最大敵人,或者反過來說,理論是詩歌的最大敵人;還有一種說法,中國哲學本身就是詩性的哲學,即用詩的意境、詩的方式,甚至詩的詩言來表達意蘊。二者孰是孰非,我未敢遽加判定,覺得各有各的道理。比如,前麵說過的《詩品》,還有數不勝數的古代詠史詩:“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講沒講理?講了;是不是詩,是詩。還可以這部詩話為例,再問一次:講沒講理?講了;是不是詩,是詩。看來,它們本身也許就是可以共通、可以統一的,關鍵在於如何講,如何寫。記得馮友蘭先生說過,講形而上學有兩種方法,一種是用“長篇大論”的方式,一種是用“名言雋語”的方式,以表達其意思。前者可稱為“散文的方式”,後者可稱為“詩的方式”。用散文的方式表達意思,凡所應該說的,都已說了,讀者不能在所說之外另得到什麼意思;用詩的方式表達意思,意思不止於所說者,讀者可因其暗示,得到其所說者以外的意思,其中有些可能是說者所“初未料及者”。從這裏我們也可以窺見這部詩體詩話的文體價值了。

這部作品,理性與詩性相統一的獨創精神,所發掘的思想深度,所提煉的經驗普適性,在詩歌界,對於當前以至今後確是豎起了一座高標。在作者說來,當是一種“得之在俄頃、積之在時日”的淋漓揮灑,甚至可說是一種神來之筆;而在讀者,燈前展卷,抑或緩步吟哦,則恍如獲得一種靈示,心頭總有一種被點亮、被提升的感覺,精神上之快慰,有筆墨所難以形容者。

(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