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賞罷覓金針
2006年,在法蘭克福度過了難忘的異國中秋之夜。那天,遼寧出版集團盛情款待我們這些參加國際圖書博覽會的作者。席間,著名作家蘇叔陽以他那特有的清亮而標準的京音,吟誦著一首首關於中秋與月的古代詩詞名篇,豪情與酒興爭輝,麵頰共燈花一色,贏得了與會者一陣陣熱烈的掌聲。文友們尤其為這位文章大家慨然承允《西藏讀本》的寫作而感到振奮;當然,也深知這是一項難度頗高的硬任務。
概言之,其難有三:讀本中許多話題都是很敏感的,政治性、政策性很強,不太容易把握。此其一;其二,書的篇幅雖說不大,不過十幾萬字,但它對作者的哲學(宗教)、史學、文藝學素養的要求卻是很高的;當然,最難的還是第三點—如果就是一部政治著作或者學術著作,也還好說,可是偏偏要求:既要從曆史的、學術的角度,客觀地撰寫一部西藏曆史和今天的真實範本,又必須采用文學手法、形象思維,寫出一部富有藝術魅力的文學作品來。科學性與藝術性,史筆與詩性,邏輯與具象,縱令不是相互對立、相互矛盾,起碼也是相互製約的。弄得不好,就會成為一部“正襟危坐”的標準史書;或者,變形為獵奇筆記、戲說曆史、民俗趣談。我們都為叔陽先生捏著一把汗。
而他自己卻從容不迫,好整以暇。這使我想起了“草船借箭”的諸葛公了。“三日之內,拜納十萬枝箭”的重擔挑在肩上,可是,“第一日卻不見孔明動靜,第二日亦隻不動”。叔陽先生也像當日的孔明那樣,隻顧喝酒、吟詩,縱情談笑。我們這班“魯肅”們卻傻呼呼地兀自在一旁著急!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弄出來的,(至於報道中說的翻閱文獻典籍達二三百種,並觀看幾十種相關題材影像資料,中間一次次臥病,一次次奮起,我覺得都不足以狀寫“戛戛乎其難哉”的本真情貌。)反正兩年半過去,“十萬雕翎”如數奉上—《西藏讀本》出來了。通讀一過,驚訝於文筆是如此地優美,形象是如此地生動,結構是如此地巧妙,堪稱一部精美的曆史文化散文;同時又立論謹嚴,事實準確,具備學術著作所必備的科學性。關於成功的秘訣,他在《後記》中隻字未提,隻是謙虛地說了句:“無論我的才智還是體力,都不足以爬上藏學這個珠穆朗瑪峰。”聽了也莫名所以。這就叫作袖裏吞金,“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
這樣,探覓“金針”的差使就落到評論者身上了。作為作家同行,我不知其他,隻想從文學創作的角度試加破解。
如果把《西藏讀本》看作一座美輪美奐的宮殿,那麼,作為“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文心雕龍》語)的對這座宮殿的設計與構思,便首先體現在作家的敘事意識、敘述方略上。全書分為七章,作者把最醒眼的事件—文成公主入藏放在最前麵,爾後再掉轉筆鋒講述創世神話與傳說,接下來,順勢展開對西藏曆史、地理、宗教、藝術的言說,中間揳入西方殖民者的欺騙伎倆與掠奪行徑,最後,以西藏的現在與未來收尾,千裏來龍,到此結穴。作家把他幾十年創作話劇、電影的經驗,通過運轉巧思,精心布局,成功地應用到散文創作上。
從前兩年撰寫《中國讀本》開始,他就練就了一種獨特、別致的文體風格。主要表現是,在鋪陳史實的基礎上,張開想象與聯想的翅膀,充分調動文學的各種藝術手段,諸如環境的描繪、氣氛的渲染、心理的刻畫等,把壓扁在書冊中的史實化作生動的可感可悟的場景、形象;在展開敘述時,采用他慣用的時空互換、自由穿梭、縱橫交錯的方式,以避免平鋪直敘地羅列史實。
請看下麵這段描寫:
在皚皚的雪原、莽莽的高山、澄碧的湖泊中間,往往有遊吟歌者的身影。他們肩背皮囊,裏麵隻有些糌粑和犛牛肉幹,斜挎一把三弦琴,走到集市和村落,便坐下來彈唱詩歌,或者吟唱《格薩爾王傳》,藏胞們便從四麵八方圍攏來聽他們的長歌短唱,隨著歌吟而感慨、流淚乃至起舞。這時,風會停,雪會住,星月齊輝,一切都凝神細聽遊吟者的歌唱。這是怎樣動人、怎樣美麗的場麵啊!倘若興致不衰,歌者會在篝火邊吟唱通宵,而聽者也唏噓一夜。那些遊吟者並不索取報酬,有糌粑和青稞酒,有《格薩爾》可以唱,就是他們幸福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