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掌握了一個重要的手法,就是從現代性的意識(體現當下的需要)出發,抓住過往與當下這兩頭—以盡可能開闊的現代視野對最原始的材料(神話、傳說、民歌、圖畫等)加以整合、升華,實現現代化的轉化。在這裏,“悟”是關鍵一環。沒有“悟”這一“九轉還陽丹”,材料便是死材料,觀念也是空觀念。作家通過“悟”這一精神體驗,實現創作主體與曆史客體的雙向交流的“潛對話”,形成感人的藝術魅力。
明代思想家李贄講到藝術創造時,說一個是“畫”,另一個是“化”。頭一個“畫”,說的是要有形象;第二個“化”,就是要把客觀的、物質的東西化成心靈的東西,成為所謂“心象”。大前提是頭腦中要有這個東西;爾後,再進一步想辦法把腦子裏的東西化為詩性的文字,化蛹成蝶,振翅飛翔。
蘇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說,真正的散文飽含著詩意,猶如蘋果飽含著汁液一樣。我以為,詩性往往肇源於使作者動情的物事與神奇、微妙的心境—這是激發和醞釀詩性的觸媒劑。這種詩性很奇妙,很空靈,有如薄霧輕紗,晶瑩的水月,神秘的迷宮,能把作者和讀者帶入一種神思蕩漾、意興悠然的境地。
詩性也好、意象也好,作為文學作品,最後都要落腳到語言表現上。散文是語言的藝術。如果說,小說尚有離奇曲折的故事可以扣人心弦,那麼,散文就要憑借扇動藝術語言的翅膀來引人入勝。情感是虛無縹緲的,要使它呈現出來,需要賦形,需要有一個物質媒介,使之成為可以同他人交流的一個物質存在,這就要訴諸語言文字。
“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語言是文學的第一要素。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語言是創作者進入文學殿堂的身份證;同樣,文學語言也是認定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標尺。所以,俄國形式主義學派特別強調“傳達”功能在藝術創造中的作用。文學語言不同於認知語言,不同於邏輯語言,不是知識、理性的堆砌,而是意境的生發,它要有比、興,要形成文學境界和美感性質,往往是象征性的,而不是征實的。
在這類政治性很強的讀本中,不可避免地會出現一些政論性的理性文字。叔陽先生經過一番艱苦的文字轉換功夫,使之在一定程度上具備了美感性質:
幾百年過去了,西方中世紀“政教合一”的血腥與黑暗已沉入現實底層的深處,暗紫的血跡已洗成了淡白。隻有發黃的曆史書頁和那些偉大人道主義文藝大師的作品,還保留著喑啞的控訴、抗議。可惜,這不再是今日一些政治家們衡量人權、人道主義的統一價值觀。有些人似乎忘記了他們今天的人權、人道正是同自己的過去做鬥爭所取得的。沒有先前的民主革命,就沒有今天西方社會的一切。
一些更為“新潮”的藝術家,已經把西方的中世紀改造成豪華的宮殿遊戲,演繹帝妃們的愛恨情仇,至多有遊俠在夜半劫富濟貧,俘獲美女的芳心,或者拉幫結夥將失意的王位備選者送上皇帝的寶座,將這一切搬上銀幕、熒屏,蠱惑今天的心。那些如雨果一樣的大師們一定會在雲端歎息,或者發問:是什麼讓人們這麼快地遺忘了當政權與宗教結合在一起的時候,還有什麼人權?難道人們已經背離或顛倒了人權的概念?
如何使具有嚴格的邏輯性與學術性、證明事實、以理服人的政論,也能具有文學的品格,這是這部著作需要重點突破的一個關隘。既然是政論,必然離不開說明和論證道理,因而說服力是必備的前提。隻是在寫法上,應該在事實的基礎上,用鮮明的藝術形象,以及類比、對話、反詰、諧趣,詩意的語言、輕鬆的筆調來實現預期的目的。為此,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陳述了“笑的哲學”的意義。內容的嚴肅性、形式的獨創性、風格的多樣性、語言的形象性,是這一文體的重要特征。
這種政論與詩性的聯姻,應該說是十分不易的。素常的習慣是“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嚴格學科軫域,“井水不犯河水”。而《西藏讀本》在這方麵做出了成功的嚐試。“偶然一曲亦千秋”,隻此一點,也值得很好地言說一番。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