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超越(3 / 3)

我有自己的一套生活習慣,每天晚上八點鍾睡下,早上很早就起來散步,許多文章的構思都是在散步中完成的,有時夜半醒來,獲得了靈感,立刻開燈記錄下來。看雲、做夢,也是我實現妙悟的方式。比如,我曾從天空雲朵的奇幻變化,想到了蕭紅的整個生命曆程。當我看到片雲當空不動時,就聯想到這個解事頗早的小女孩,沒有母愛,沒有夥伴,孤寂地坐在後花園裏,雙手支頤,憑空遐想;而當一抹流雲急速地逸向遠方時,我想這宛如一個青年女子衝出封建家庭的樊籠,逃婚出走,開始其流離顛沛的生涯;有時,兩片浮遊的雲朵疊合在一起,而後又各不相幹地飄走,我聯想到這有如“二蕭”的兩顆叛逆的靈魂的契合,結伴跋涉,後來卻分道揚鑣,天各一方了;當發現一縷雲霞漸漸地融入青空悄然泯滅,我便抑製不住悲懷,為天涯淪落的才女一縷香魂飄散在遙遠的淺水灣而深情悼惜。

對我而言,讀書、創作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興趣、愛好,而是壓倒一切的“本根”,是我的內在追求、精神歸宿,是生活的意義所在,是我的存在方式。此外,一切都看得很輕。我寫過一首《寫懷寄友》的七律:“埋首書叢怯送迎,未須奔走競浮名。拋開私忿心常泰,除卻人才眼不青。襟抱春雲翔遠雁,文章秋月印寒汀。十年闊別渾無恙,宦況詩懷一樣清。”可說是真實寫照。人事的紛爭、世俗的誘惑消解之後,剩下來的隻是創作中的焦思、困惑。但這種創化中的苦惱和世俗的憂煩不同,焦灼過後常常是成功的歡愉。自在、自如的心境,不僅帶來美的享受,而且為靈魂找到一個安頓的處所。

應該承認,這種心態的培植,大大得力於莊子。莊子把身心自由看得高於一切,追求一種“無待”的也就是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不憑借任何外在的依托,超越世俗的一切。他從人本學出發,要求恢複自由的人的生命存在,即通過超越倫理規範和功利標準的束縛,超越感性認識相對性和理性思辨有限性的困擾,使個體生命得以解脫,從而獲得一種全新的心理體驗。這對我有重大而直接的影響。我很小就讀了他的書,當時雖然並不完全懂得它的奇文勝義,可是,莊子的形象卻一直活在心裏:瘦骨伶仃的身材,穿著打了補釘的“大布之衣”,住在窮閭陋巷之中,靠編織草鞋來維持生計,精神上卻又是無比富有的。莊子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故事大王”,他筆下的井底蛙、土撥鼠、多腳蟲、尥蹶子馬,蝴蝶、蝸牛、鳴蟬、野雉,還有龜呀、蛇呀、魚呀、鳥呀,都是我們日常接觸過的,眼熟得很;至於那棲身於邈姑射山上的“肌膚若冰雪”、“不食五穀,吸風飲露”的仙人,對於小孩子就更具吸引力了;在我的心目中,這些神仙要比鄉下的屯長、保長熟悉得多,因為早在楊柳青年畫裏就都露過麵,一直伴隨著整個童年。而且,那些仙人也好,動物也好,一個個通情達理,和藹可親;故事裏麵還都寄寓著深刻的人生哲理。

有人說,全部中國思想與智能結晶於《莊子》的哲思;起碼從人生哲學的角度看,他在中國思想史上的滲透力是巨大的。正是這種生命體驗和藝術精神,滋育了後來的魏晉風度,成就一種超拔的人生境界和心靈狀態,開啟了淵源不竭的藝術資源。難怪美國著名學者H.米勒要說,不懂得道家學說,就無法理解中國文學。

我在散文創作中,得益於莊子者實在很多。幾乎所有的研究者都指出,我的整個散文創作鮮明地滲透著莊子的藝術精神。莊子的“乘物以遊心”的詩性人生,為我培植超拔、自在的心態提供了有益的滋養;而道家文化,特別是莊子的藝術精神,包括經過現代化轉換的藝術視野,更成為我治學與創作的一種深度背景和可貴的富礦,成為展現藝術人生的生命底線。

這裏我想談一下《兩個李白》這篇散文。當時的出發點是,解讀李白具有典型意義,因為他的宏偉抱負、從政情結、傲岸品格、詩人氣質及其個人際遇所帶來的悲欣苦樂,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兩千多年來中國士人的心態,直到今天仍有一定的現實性。龔自珍說,李白是“並莊、屈以為心”的。他渴望登龍入仕、經國濟民,有一番大的作為,卻又不是搞政治的材料。論他的本性更接近莊子,張揚個性,強調自我,這和仕進追求可說是南轅北轍。結果就處處遭受挫折,陷入無邊的苦悶與激憤之中,產生強烈的心理矛盾。還是莊子的超越意識和藝術精神解救了他,痛飲狂歌、登高長嘯,使內心的熬煎得以暫時緩解,情感能量獲得成功的轉移。這樣就出現了兩個李白,一個是現實存在,一個是詩意存在,兩者相互衝突,表現為試圖超越又無法超越,頑強地選擇命運卻又終歸為命運所選擇,展現了人生的無奈和深刻的悲劇性。結果“蚌病成珠”,這悲劇性的命運倒成為產生天才詩作的深厚基礎和內在動力。看來,曆史老仙翁很會捉弄人,通過揭示人生價值、意義上的背反,和李白開了個大玩笑:本來他誌不在於詩文,最後竟以詩仙身份攀上榮譽的巔峰;一心渴望建功立業,偏偏又政壇失意,屢試屢敗,直至落拓窮途,跌入人生的穀底。虧得李白遠離魏闕,未得登龍入仕,否則,沉香亭畔、溫泉宮前,將不時地閃現著他那瀟灑的豐姿,而千秋詩苑的青空,則因失去這顆耀眼的明星變得無邊的暗淡。這該是多麼巨大的損失啊!

前麵說到了我努力保持一副自在、自如的心態,希望不致被誤解為安於平庸,無所作為。實際是有所為有所不為,拋開世俗功利,正是為了把全副身心投入於不懈的藝術追求。這種藝術追求,不關乎數量的積累,主要是渴求一種質的飛躍。對於已經產生一定影響的作家來說,我覺得,至關重要的是能夠不斷地突破自我,實現新的超越。這是一個關隘。我們可能都注意到了,作家獲取成功大體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一飛衝天,暴得高名,以後再很少突破,呈靜態式發展;另一種是螺旋式攀升,精進不已,始終處於動態之中,呈現一種飛揚之勢。比較起來,我更喜歡後一種。因為他們總是給人一種全新感覺,總在展現新的創化,而不是像南宋詞人劉克莊慨歎的:“常恨世人新意少”、“把破帽年年拈出”。其實,即使是新帽子,年年端出來,“外甥打燈籠—照舊”,也沒有什麼看頭。

由此我想到了英國現代著名詩人葉芝。他在七十四年的生命曆程中,生生不息,不斷地超越自我。19世紀90年代他傾向浪漫主義,後來接觸現實多了,詩風轉向勁健堅實,晚期更趨成熟,哲理性強了,想象力激增,大大發展了象征主義。三個階段中,每一段都留下了大量好詩,風格卻顯著不同。難能可貴的是,他能夠以一位已然成名的文學前輩,肯於俯下身去向年輕一代學習,他接受意象主義的新詩,直接受到小他二十歲的龐德的影響,就是一例。這使他葆有源源不竭的創造力,越到老年生命活力越是旺盛,他有許多重要詩作完成於七十歲之後。人們說他老而益狂,狂得漂亮。早於葉芝三十幾年的易卜生,情況與此非常相似:他活了七十八歲,早期劇作取材於曆史故事與民間傳說,也是浪漫主義的,中期劇作以反映社會問題為主,屬於現實主義,晚期劇作以心理分析為特征,同葉芝一樣,進行象征主義的探索。葉芝於192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金,易卜生也取得了世界性聲譽。他們當然都是文學天才,是無可企及的;但其成功之路卻給我們以啟發和鼓舞。起碼對這條根本性的經驗,即永遠保持開放的心態,盡一切努力培植旺盛的創造活力,我是牢牢記取並付諸實踐的。文學評論家李曉虹博士在《未完成的王充閭》這篇文章中說:“王充閭在散文創作的途程中,以一顆永不寧靜的心體現著創造的痛苦與歡欣。 他選定了‘創化’這個永恒的狀態。他始終覺得自己未完成。未完成是一種勇氣,否定自己,走出自己,向新的目標行進。未完成是一種狀態,在未完成中生命還在年輕。因為認定自己永遠未完成,王充閭把不重複自己作為藝術創造的標尺。 他的藝術視界始終是敞開的。沒有固守已經形成的,沒有排拒將要出現的。他一直遵循著一個內心命令向前奮飛:不斷創新,不斷發展。”

說到創新,就聯係到如何對待已有的成果。青島海爾集團總裁張瑞敏說,創新就是對自己已有成功的積極破壞。這需要清醒的頭腦,開闊的視野,巨大的勇氣。人的年齡大了,銳氣會隨之銳減,更容易師心自用,拒絕不同的見解;特別是出了名以後,讚揚的話聽多了,難免處於自我陶醉狀態,再看不到缺陷;名聲大了,到處都來約稿,文章隨地都能發表,很容易出現粗製濫造現象。人一成名,便不再屬於自己,會逐漸地融入到“喧嘩與騷動”的社會浪潮之中,從此,將告別寧靜,告別超然,告別本我。所以說,成功是一個陷阱。當代小說家蘇童講:一個作家在成功的同時,也就潛藏著危險。成功往往是依靠作家的藝術個性與風格;但是,所謂個性與風格,很容易成為美麗的泥沼,使作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喜新厭舊的讀者日久必然生厭。而作家並不甘心輕易甩掉自己的風格、模式,事實上也不容易甩掉已有的模式。於是,他們就停留在原地築巢,就像鳥不肯飛離老巢一樣。這段話,我感覺很深刻。他說得也很形象,作家抱住自己的風格不放,就像鳥老是臥在自己的老巢上。這種自我膠滯狀態常常導致寫作障礙,造成止步不前。避免和消除障礙的唯一途徑,就是無所顧戀地把自己打碎,重新塑造,一切從頭做起。可是,這談何容易啊?

有些困難的征服,可以仰仗他人幫助,唯獨挑戰自我,必須依靠一己的膽識和勇氣。據我個人體會,首要一點,是對自己要有一個十分清醒的、恰如其分的認識。不能在恭維聲中忘乎所以,不能“醉中忘卻來時路”,盡量避開浮華與喧囂,做低調處理;再就是,時時看到自己的不足。比如,在知識構成上,我就承認自己有明顯的缺陷—不會外語,域外的東西接觸得不多,根柢很淺。因此,就拚命地讀馬克思,讀黑格爾,讀西方現代主義的東西,讀一些自己所不熟悉的不同風格流派的作品,學習借鑒新的學術思想,獲取新的知識,以救治那種“偏枯”狀態;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努力保持上進的勁頭,生命的活力。我經常關注並樂於接受各種新的事物,比如,早在1994年,就學會用電腦寫作,經常同那些“雞”呀(計算機)、“貓”呀(調製解調器)、“鼠”啊(鼠標)打交道,享受網絡世界的無窮樂趣。同時,結交一些年輕的文友,互相用“伊妹兒”傳遞文稿,切磋學問,從他們那裏求索新知,汲取活力,激活思想,尤其重視卓有見地、具有思想鋒芒、肯於給我挑毛病的諍友。這樣,不管生理年齡如何,就可以永葆年輕的生命狀態。

實際上,所謂年輕,並非人生旅程的一段時光,而是心靈中的一種狀態,是理性思維中的創造活動,情感中的一股勃勃朝氣。沒有人僅僅因為時光的流逝而變得衰老,隻是隨著理想的毀滅,人類才出現了老人。歲月可以在皮膚上留下皺紋,卻無法為靈魂刻上一絲痕跡。憂慮、恐懼、缺乏自信,才使人佝僂於時間的塵埃之中。隻要心靈深處的無線電台不停地接收美好、希望、歡欣、勇氣和力量的信息,就會永遠保持年輕。而一旦這座無線電台坍塌了,你的心便會被悲觀絕望的寒冰酷雪所覆蓋,你便衰老了—即使你隻有二十歲。這段話的意思很好,可以作為人生的座右銘。不過我得聲明,這是美國作家塞繆爾 烏爾曼七十多年前發表在《華盛頓郵報》上的文章摘要,我隻是“文抄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