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文化散文的現實關懷
——在北京大學中文係的講演
(2009年3月19日)
一
在今天的演講中,我想說說曆史文化散文創作中,如何以一種開放的視角、現代的語境,做到筆涉往昔,意在當今,亦即所謂現實關懷問題。現實關懷的含義很廣泛,我在這裏指涉的是關於現代性的判斷與選擇,體現在對於現實人生與人性的關注,諸如人生的困境、生存的焦慮、命運的思考、人性的拷問等各類問題。
幾十年來,對於曆史題材的文學作品,我一直是情有獨鍾的,這可以追溯到童年時代。我的祖籍是河北大名府(曾是北宋時期的陪都,當時稱作北京),千百年來,這裏傳承下來說書講古的傳統,陸遊詩中描寫的故鄉山陰的情景:“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從前在大名也可以看到。祖輩上,據說是由於河水泛濫,村屯成為澤國,一支王姓家族遷徙到山海關外的醫巫閭山腳下,連帶著也就把這種說書講古的風習帶了過來。農閑時節,人們吃過晚飯,聚在場院,手裏揮著大蒲扇,“髒唐臭漢”、“南朝北國”,講起來沒個完,聽起來沒有夠。
我們那裏自然環境很特殊,村落緊靠著大葦塘,秋風起處,蒹葭蒼蒼,蘆花飛雪。在這種自然條件下,土匪可以任意出沒,成幫結夥,“亂馬盈花”,轉瞬間又蹤跡全無。那裏有句俏皮嗑兒:“三人行,必有一匪焉”,用來形容土匪的繁多。土匪在當地,有個雅號,人稱“胡三太爺”;日本鬼子則叫他們“紅胡子”,從來不敢沾他們的邊,一提起他們,就說:“紅胡子,大大地可怕呀!”結果,這裏就成了一片“化外”荒原。官辦學堂也有,但要走出十幾裏路,太遠了,我的叔父就創辦了一所家塾。他在老東北軍裏謀過差事,既滿腹經綸,又頗有積蓄,朋友中正好有一位老學究,他便請過來給自己的兒子和我開設了專館。我們從“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入手,接下來讀“四書五經”,爾後是左史莊騷、袁王《綱鑒》、《昭明文選》、《古唐詩合解》,等等。整整讀了八年,打下了比較堅實的文史根基,也培養了對於曆史的濃厚興趣;直到共和國成立,我才正式進了學校,就讀中學、大學。
我國有特別發達的史學傳統,從前傳下來這樣兩句話:一是“文史不分家”,二是“六經皆史”—此論首倡於元代的郝經,後經清代的章學誠係統地提出,意思是易、書、詩、禮、樂、春秋這六種經書都是夏、商、周三代典章政教的曆史,龔自珍、章太炎都認同此說。我從小就特別喜歡曆史,進了中學以後,“正史”之外,還接觸了一些演義類小說和詠史詩以及中外的曆史劇。司馬遷的《史記》在私塾裏早就讀過,始終愛賞不置;我還喜歡劉義慶的《世說新語》、蒲鬆齡的《聊齋誌異》和魯迅的《故事新編》。魯迅先生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題未定草》等,照黃裳的話說,“是學者散文的典範作品”。而到了黃裳筆下,就成批地出現了,《花步集》、《錦帆集》、《金陵雜記》,不下六七本,1960年代還有翦伯讚的《內蒙訪古》,都可以說是今天所謂的曆史文化散文。看來,這種文體並不像有些評論家所說的產生於上個世紀90年代,由某某人始創。隻不過當時沒這麼命名。當然,現在的這種叫法,“曆史文化散文”也並不十分確切。
喜歡曆史文學,似乎也並非我個人的偏好。當前,盡管有些曆史散文作品不能盡如人意,有的借助史料的堆砌來救治作家心靈與精神的缺席,抹殺了散文表達個性、袒露自我的特長,把本應作為背景的史料當作文章的主體,見不到心靈的展示,但讀者群仍然是很大的。這有點像曆史題材的影視劇和一些曆史小說,那麼飽遭非議,觀眾、讀者還是非常多。這又是為什麼呢?對此,我做了一些思考,也曾向文友們求教。這次率領大陸作家到台灣訪問,我同當地一些作家、學者、出版商(因為我在爾雅出版社和知本家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過散文集,結識了他們的老板),專門就這個問題進行過探討。他們都講,大陸在台灣出版的,曆史小說和以曆史為題材的散文占有相當大的比重,讀者群不小。
綜合多方麵的認識,讀者之所以歡迎曆史題材作品,我想,可能是由於曆史人物具有一種“原型屬性”,本身就蘊涵著諸多魅力,作為客體對象(比如秦始皇、蘇東坡、李後主、康熙帝、曾國藩等等),他們具有一般虛構人物所沒有的知名度,而且經過時間的反複淘洗、長期檢驗,頭上往往罩著神秘、神奇的光圈;特別是曆史題材比現實題材具有多義性、不確定性和更多的“空白”,因而具備一種文體的張力。從審美的角度看,曆史題材具有一種“間離效果”與“陌生化”作用。布萊希特說過:“戲劇必須使觀眾吃驚,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依靠對熟悉事物加以陌生化的技巧。”和現實題材比較起來,曆史題材把讀者與觀眾帶到一個陌生化的時空當中,這樣可以更好地進行審美觀照。作家與題材在時間上拉開一定的距離,有利於審美欣賞。
就作者而言,按照黑格爾的說法,詩人、藝術家“特別喜愛從過去時代取材”,因為這可以“跳開現時的直接性”、“達到藝術所必有的對材料的概括化”。萊辛在《漢堡劇評》中也說:“詩人需要曆史,並不是因為它是曾經發生的事,而是因為它是以某種方式發生過的事。和這樣發生的事相比較,使人很難虛構出更適合自己當前的目的的事情。偶爾在一件真實的史實中找到適合自己的心意的東西,那他對這個史實當然很歡迎。”其實,在中國早就有以曆史寫現實的傳統,郭沫若寫《棠棣之花》、《三個叛逆的女性》、《湘累》等曆史劇,都是借曆史人物表現自己的見解,或者借以傳播某種思想的。
至於中國大陸20世紀90年代以來曆史文化散文呈現繁榮發展趨勢,這可能和社會、時代有著密切關聯。麵對全球化的語境,加上西方現代主義人文科學的影響,人們的主體意識、探索意識、批判意識大大增強,審美趣味發生變化,不再滿足於一般性的消遣、娛樂,而是期待著通過文學閱讀增長生命智慧,深入一步解悟人生;另一方麵,處於社會轉型期,現實生活中越來越多的人產生現代性的焦慮與深沉的失落感,他們也希望從曆史的神秘中尋求可以稱為永恒的東西。而文化散文較之輕靈、精致的抒情散文、寫景美文,有著更多的文化反省的意味,寫得好可以提供較深的精神蘊涵。
二
我從1995年開始曆史文化散文的集中寫作,十五年來,結集為九本書:《麵對曆史的蒼茫》、《滄桑無語》、《寂寞濠梁》、《文明的征服》、《龍墩上的悖論》、《曆史上的三種人》、《千秋叩問》、《文在茲》、《張學良:人格圖譜》。開始寫作時,同樣存在前麵說過的缺陷—滿足於史海徜徉而忘記了文學的本性,出現所謂“曆史擠壓藝術”的偏向。後來逐漸地加以改進,努力做到有真性情,有現實感。我很認同被稱為“新曆史主義之父”的哈佛大學教授斯蒂芬 格林布拉特的話:“不參與的、不作判斷的,不將過去與現在聯係起來的寫作,是無任何價值的。”實際上,他所講的也就是現實關懷,一種現代性的判斷與選擇。
文學是曆史敘述的現實反映,在人們對於文化的指認中,真正發生作用的是對事物的現實認識。曆史是一個傳承積累的過程,一個民族的現在與未來都是對曆史的延伸;尤其是在具有一定超越性的人性問題上,更是古今相通的。將曆史人物人性方麵的弱點和種種疑難、困惑表現出來,用過去鑒戒當下,尋找精神出路,這可以說是我寫作曆史散文的出發點。在創作實踐上,我的努力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麵。
第一點,鮮明的現實針對性。前人說,“古人作一事,作一文,皆有原委”。這種“原委”,有的體現在個人的行藏、際遇、身世上,有的依托於濃烈的家國情懷,或直或曲、或顯或隱地抒懷寄慨,宣泄一己的感喟與見解。太史公作《史記》,應該說是十分客觀的,但裏麵同樣也有“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的成分。《古文觀止》的編者即指出,觀《報任安書》中“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敢視,左右親近不為一言”三句,“則知史遷作《貨殖》、《遊俠》二傳,非無為也”。此前,金聖歎也曾說過:“人凡讀書,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記》,須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發揮出來。所以,他於遊俠、貨殖傳特地著精神,乃至其餘諸記傳中,凡遇揮金、殺人之事,他便嘖嘖賞歎不置。一部《史記》隻是‘緩急人所時有’六個字,是他一生著書旨意。”《史記》作為信史,以客觀敘事為依歸,尚且如此;而個性更為鮮明的純文學作品,自然更應該充分體現作家的主體意識與思想傾向了。這裏有個突出事例,就是唐人杜牧的《阿房宮賦》。從前讀這篇散文,隻是沉浸在優美的詞章裏,至多領略一點小杜的“發思古之幽情”。可是,後來讀《樊川文集》,看到《上知己文章啟》,方知他是借古諷今,旨在勸誡唐敬宗不該大興土木。《啟》中寫道:“寶曆(敬宗年號)大起宮室,廣聲色。故作《阿房宮賦》”。這篇賦文就寫在寶曆二年。當然,文中並未直涉時事,而是批評一千年前的“秦人”,屬於“隔代監督”性質。
我寫過一個友情係列。這裏有宋美齡與張學良信守承諾,終始不渝的感人佳話;有周恩來彌留之際還記掛著老朋友的動人美談。同樣都是清代的政要,我寫了納蘭性德為了營救患難中的吳兆騫,甘冒巨大的政治風險;而李光地為了一己之榮華富貴,竟然恩將仇報,出賣朋友陳夢雷。在《不能忘記老朋友》一文中,我寫了周恩來總理由於長年累月超負荷地工作,特別是“四人幫”的明槍暗箭、百般刁難所造成的巨大精神負擔,使他的心靈飽受痛苦的煎熬,結果患上了惡性腫瘤,並已嚴重擴散,一米七三的個頭,最後隻剩下了三十公斤半的體重。住院二十個月,經過大小手術十三次,輸血八十九次,渾身上下插滿了各種管子,以至連翻身都受到限製。可是,他在臨終前卻鄭重囑咐:“不能忘記老朋友”,特別提到了張學良,說他是千古功臣。周總理的朋友很多,結交了大量黨外朋友。他秉承著傳統的“我有恩於人不可不忘也,人有恩於我不可或忘也”的古訓,哪怕是別人的一點點好處,所謂“滴水之恩”,他都永不忘懷。長征途中,他患病高燒,兵站部部長楊立三參與用擔架把他抬出草地。多少年過去,他一直記懷著這件事。1954年楊立三因病去世,身為國務院總理的周恩來,不顧工作繁忙,親自參加追悼會主祭,最後還堅持要抬棺送葬,體現了一種平等而深摯的同誌之情。我在文章中寫道:“不能忘記老朋友,這句普通至極的家常話語,卻是飽含著生命智慧、人情至理的金玉良言。寥寥七個字,雜合著血淚,凝聚著深情,映現著中華文明倫理道德的優秀傳統,閃射著偉大革命家高尚人格與政治遠見的奪目光輝,當然,裏麵也滲透著我黨數十年來鬥爭實踐中正反兩方麵的經驗與教訓。”
這篇散文發表後,反響極為熱烈,許多知名人士,有的是老專家、老幹部,寫信或打電話給我,說是“講出了他們的心裏話”。原因在於它觸摸到人們的“情意結”。我們在過去“政治運動”中,有時確是翻臉不認人,把老朋友忘得一幹二淨,甚至一腳踢開。像張伯駒所慨歎的:“一沉一浮會有時,棄我翻然如脫履。”說到張伯駒,令人感慨萬端。出於愛國至誠,他將一生中傾家蕩產買下的視同生命、價值連城的書畫等國寶,全部無償地捐獻給國家。可是,卻因堅持上演封禁的《馬思遠》一劇竟被劃成右派。至於在革命、建設時期為國家為民族作出過巨大貢獻,而在“反右”、“文革”中被錯劃為右派、打成反革命,甚至被“造反派”迫害致死的,更是所在多有。長期以來,每當想到我們國家處在創業維艱的草創階段時,有那麼多老朋友向風慕義、毀家紓難、赤誠相與、萬裏來歸,我都為之無比振奮,向往於無窮,同時也為這類“忘掉老朋友”的作為感到痛心。
寫張學良與宋美齡的重情守信,也是有感而發的。文中說:在我們號稱“禮儀之邦”的泱泱華夏,自古就流傳下來“掛劍空壟”、“一諾千金”的誠信美談。及至現代,世道澆漓,人情薄如紙,一切以功利、實用為轉移。“紅口白牙”當麵承諾的事,甚至“剖符作誓,立字為據”,到頭來都統統不算數,說翻就翻,說變就變。正因為如此,今天記下兩位百歲老人建立在信任基礎之上、根於良知的信守不渝,還是不無借鑒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