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全省宣傳工作會議上,我倡導領導幹部要主動地交朋友,尤其是黨外的朋友。我說,實際上,大量的領導幹部是沒有朋友的,你看著身前身後圍攏著很多人,那並不是你的真正朋友,許多人是趨炎附勢,交相利用,一當你退出領導崗位,昔日的所謂“朋友”紛紛作鳥獸散,最後門可羅雀,因為你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人家自然就棄之如敝屣了,正所謂“勢衰而交絕,利盡而情疏”。要真正結交朋友,必須待人以誠,推心置腹,誌同道合,聲應氣求。這樣,你即使倒黴了,下台了,他們仍然與你相知相重。
曆史是精神的活動,精神活動永遠是當下的,絕不是死掉了的過去。讀史,原是一種今人與古人的靈魂撞擊,心靈對接。俗話說,“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這種“替古人擔憂”,其實正是讀者的一種積極參與和介入。它既是今人對於古人的叩訪,審視,反過來也是逝者對於現今還活著的人的靈魂拷問。每個讀者隻要深入到人性的深處、靈魂的底層,加以省察、審視、對照,恐怕就不會感到那麼超脫與輕鬆了。
第二點,這些曆史文化散文,大多形成係列的組合。像愛情係列,我寫了勃朗特三姊妹的“求不得”,陸遊與唐婉、納蘭與盧氏的“愛別離”,乾隆與香妃的“厭憎會”,寫了朱淑真的大膽潑辣、無所顧忌,於鳳至的癡情苦戀,歌德的割情斷念。還有人生困境、人性糾葛的係列,寫了李清照的愁,曾國藩的苦,李鴻章的無奈,嚴子陵的逍遙,納蘭性德的難言之隱,瞿秋白的內心矛盾,張學良的複雜個性,李白、李煜、趙構人生定位所造成的困惑。此外,我還寫了友情係列、文士係列、帝王係列等等。有評論家說是體現了清醒的文體意識;有的概括為“工程意識”。實際上,寫作當時並沒有像完成一部學術專著那樣,先有一個總體構想,然後寫出各個篇章。這所謂係列是後來歸納出來的。這些文章的形成,都是在現實中對於人性弱點、人生困境、命運抉擇中的種種困惑有了一種深刻的感悟,然後從爛熟於心的史海中找到種種對應人物來“借屍還魂”。
我在寫作中時刻記懷著歌德對曼佐尼的批評:“如果詩人隻是複述曆史家的記載,那還要詩人幹什麼呢?詩人必須比曆史家走得更遠些,寫得更好些。”針對近年來影視劇中和講壇上充斥著美化皇帝、狂熱歌頌封建獨裁者的傾向,我用反諷、揶揄等解構手法,寫了一部《龍墩上的悖論》,以滲透著鮮明的主體意識的偶然性、非理性的吊詭、悖論,對那些所謂聖帝賢王進行藝術的消解。
我寫秦始皇,說曆史老人同雄心勃勃的始皇帝開了一個大玩笑:你不是期望萬世一係嗎?偏偏讓你二世而亡;你不是幻想長生不老嗎?最後隻撥給你四十九年壽算,連半個世紀還不到。北築長城萬裏,抵禦強胡入侵,不料中原大地上兩個耕夫揭竿而起;焚書坑儒,防備讀書人造反,而亡秦者卻是並不讀書的劉、項。一切都事與願違。這是曆史的無情。
我寫殺人不眨眼的成吉思汗,說“天驕無奈死神何”。成吉思汗西征勝利歸來,在六盤山下躊躇滿誌地說:現在沒有征服的就隻剩下死神了。他不想死,也沒有“人皆必死”的心理準備,他忘記了“死亡是自然對人所執行的無法逃避的‘絕對的法律’”(黑格爾語)。他同許多權勢者一樣,是“死不起”的。生前擁有的越多,死時喪失的就越多,痛苦也就越大,就越是“死不起”。死不起也得死,就在他說過這番話半年之後,閻羅王就把他召喚去了。
我寫宋、明兩朝開國皇帝,說開基創業的老皇帝,憂危積心,機關算盡,對足以挑戰皇權的所有因素,確是般般想到,無一疏漏。可是,實際上卻收效甚微,甚至適得其反。對此,人們習慣於簡單地歸咎於“天意”,說“種的是龍種,收的是跳蚤”。其實未必盡然。且不說皇權專製製度存在著無法化解的根本性矛盾,單就老皇帝自身來說,缺乏政治遠見,“火燒眉毛顧眼前”,隻求現實功利,不計後患重重,乃其招災致敗之由。許多禍患的發生,似出“天意”,實係人為。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種下的本來就是“跳蚤”,而並非“龍種”。
第三點,在這些係列作品中,都有一個共同的核心,就是對於人性糾葛、人生困境的關注。由於人性糾葛、人生困境是古今相通的,因而能夠跨越時空的限隔,給當代人以警示和啟迪。而這種對人性、人生問題的思索,固然是植根於作者審美的趣味與偏好,實際上也是一種精神類型、人生道路、個性氣質的現代性的判斷與選擇。
現實工作、生活中,我發現有的知名作家當了省市作家協會的領導,勞形苦心,精疲力竭,最後陷入矛盾重重的水深火熱之中,創作根本無法進行,最後竟至一蹶不振。還有的大學,選了頂尖級的專家當校長,也遭遇了同樣處境。履新伊始,他們原都是雄心勃勃,躊躇滿誌的,很有一番修齊治平的宏偉抱負,周圍也是一片“先生不出,如蒼生何”的過高的期許,實則大謬而不然。看來,搞好角色定位是至關重要的。這使我想到了李白。他是偉大的詩人,卻不是合格的政治家。他情緒衝動,耽於幻想,習慣於按照理想來構建現實;而對於政治鬥爭的波詭雲譎卻缺乏透徹的認識,這就決定了他在仕途上的失敗命運和悲劇角色。
古人的精神血脈有一些還流淌在今人身上。章太炎是一位學術大師,他也說過“學術與事功不兩至”的話;但他的弟子周作人卻說他:“自己以為政治是其專長,學問文藝隻是失意時的消遣。”他的另一位弟子王仲犖也說:“老師本是學者,而談起學術來昏昏欲睡。老師本不擅政治,但一談到政治則眉飛色舞。”幸好太炎先生最終還是“身衣學術的華袞,粹然成為儒宗”,而沒有“登廟堂之高”,否則後果也可想而知。當然,我這樣說,絕不是認為文人、學者不能參與政事,而是主張選擇適合發揮自己特長的方式和路徑。西方知識分子一般不是直接介入,而是致力於社會、文化、學術批判,擔當社會與民眾的導引者,並不直接“掛套拉車”。
第四點,每個係列裏的文章並非“平擺浮擱”式的機械組合,而是一種思想意蘊的步步延伸、層層遞進、逐步深化。比如,我寫古代士人的人生際遇、命運顛折,沒有停止在對本人個性、氣質的探求上,而是通過不同的篇章,從更深的層麵上挖掘社會、體製方麵的種因。我想到,中國封建士子的悲劇,不能隻歸咎於自身的人性弱點,還有更深遠的社會根源。我在散文《馴心》中說,作為國家、民族的感官與神經,知識分子往往左右著社會的發展、人心的向背;但是,由於封建社會並沒有先天地為他們提供應有的地位和實際政治權力,為了實現自身的價值,他們必須解褐入仕,並取得君王的信任。而這種獲得,卻是以喪失一己的獨立性、消除心靈的自由度為其代價的。這是一個“二律背反”式的悖論。古代士人的悲劇性在於他們參與社會國家管理的過程,實際上就是馴服於封建統治權力的過程,最後,必然依附於權勢,用劃一的思維模式思考問題,以欽定的話語方式“代聖賢立言”。如果有誰覺得這樣太委屈了自己,不願意喪失獨立人格,想讓腦袋長在自己的頭上,甚至再“清高”一下,像李太白那樣擺擺譜兒:“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那就必然也像那個狂放的詩仙那樣,丟了差事,砸了飯碗,而且,可能比詩仙的下場更慘—丟掉“吃飯的家夥”。
總之,這些文章作為表達傾向的載體,把觀念交給了人物的個性與命運。讀者盡管與這些曆史人物“蕭條異代不同時”,卻有可能通過具有曆史邏輯性的文本獲得共時性的感受,同樣也會“悵望千秋一灑淚”的。
三
如何處理好曆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關係,這是我在曆史文化散文寫作中經常碰到的一個問題。散文必須真實,這是散文的本質性特征,一向被我們奉為金科玉律;而散文是藝術,唯其是藝術,作者構思時必然要借助於栩栩如生的形象和張開想象的翅膀;必然進行素材的典型化處理,做必要的藝術加工。兩者似乎存在著矛盾。尤其是,曆史是一次性的,它是所有一切存在中獨一以“當下不再”為條件的存在。當曆史成其為曆史,它作為“曾在”,即意味著不複存在,包括特定的環境、當事人及曆史情事在整體上已經永遠消逝了。在這種情況下,“不在場”的後人要想恢複原態,隻能根據事件發展規律和人物性格邏輯,想象出某些能夠突出人物形象的細節,進行必要的心理刻畫以及環境、氣氛的渲染。因此,海德格爾說,曆史的真意應是對“曾在的本真可能性”的重演。史學家選擇、整理史料,其實,就是一種文本化,其間存在著主觀性的深度介入。古今中外,不存在沒有經過處理的史料。這裏也包括閱讀,由於文本是開放的,人們每一次閱讀它,都是重新加以理解。看來,蘇東坡當年讀《漢書》,采用“八麵受敵法”,層層遞進,“每次作一意求之”,也正是基於這種考慮。
很難設想文學作品沒有細節描寫,因為它最能反映人物的情感與個性。《史記》中寫漢初名相“萬石君”石奮一門恭謹,就采用了大量細節。石奮的長子石建謹小慎微,有一次書寫奏章,皇帝已經批回來了,可是,他還要反複檢視,終於發現“馬”字有誤:這個字四點為四足,加上下曲的一筆馬尾,應當是五筆,現在少寫了一筆。他驚慌失措,唯恐皇帝發現了怪罪下來。石奮的少子石慶,一次駕車出行,皇帝在車上問有幾匹馬拉車,他原本很清楚,但還是用馬鞭子一一數過,然後舉起手說:“六匹。”小心翼翼,躍然紙上。太史公通過這些細節,寫出了當時官場中那種終日誠惶誠恐、戰戰兢兢、人人自危、恭謹自保的政治風氣。
明代思想家李贄講到藝術創造時,說一個是“畫”,另一個是“化”。畫,就是要有形象;而化,就是要把客觀的、物質的東西化作心靈的東西,並設法把這種“心象”化為詩性的文字,化蛹成蝶,振翅飛翔。這就觸及到散文寫作中想象與虛構這一頗富爭議的話題。近年來,隨著新生代作者的闖入,小說家、學者的加盟,以及跨文體寫作的大量湧現,散文創作出現了許多新的情況;特別是作家的主體意識在不斷增強,已不滿足於傳統散文單一的敘述方式,而是大膽引進西方的多種表現手法,吸收其他文學門類的寫作特點,輔之以象征、隱喻、虛擬、通感、意象組合等藝術手法,意識流動,虛實相間,時空切換,場景重疊,使散文向現代性、開放性拓展。
這次大陸作家訪問台灣,到日月潭觀光,接待我們的是南投縣文化局長,他是一位文學博士。在同我們交談時,他直率地說,總覺得作家們想象力不足,束手束腳,過於拘謹,並舉出一些實例。他還談到,有一次訪問日本,見到了楊貴妃的墓,便問有關人士“根據何在”。答複是:“你們中國古代的白居易寫得很清楚嘛!”博士反詰:“楊貴妃不是死在馬嵬坡嗎?《長恨歌》裏分明講:‘六軍不發無奈何,婉轉娥眉馬前死。’”答複是:“《長恨歌》裏還講:‘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海上仙山在哪裏?就是日本嘛!”博士說:“這種顛倒迷離的仙境,原都出自當事人與詩人的想象。”答複是:“什麼不是想象?‘君王掩麵’,死的是丫鬟還是貴妃,誰也沒有看清楚;所以才說‘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就這樣,生生造出一個“貴妃墓”來,結果還振振有詞!
曆史散文創作講求真實,關於史事的來龍去脈、真實場景,包括曆史人物的音容笑貌、舉止行為,都應該據實描繪,不可臆造;可是,實際上卻難以做到。國外“新曆史主義”的“文學與曆史已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曆史脫離不了文本性,曆史文本乃是文學仿製品”、“曆史還原,真相本身也是一種虛擬”的論點,我們且不去說;這裏隻就史書之撰作實踐而言。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有過一段著名的論述:“《左傳》記言而實乃擬言、代言”,“如後世小說、劇本中之對話、獨白也。左氏設身處地,依傍性格身分,假之喉舌,想當然耳”,“上古既無錄音之具,又乏速記之方,駟不及舌,而何其口角親切,如聆謦欬歟?或為密勿之談,或乃心口相語,屬垣燭隱,何所據依?”原來,“史家追敘真人實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記言特其一端”。其實,早在宋代,著名理學家程頤對此就有清醒的認識。當學生問他“《左傳》可信否”時,他就回答:“不可全信,信其可信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