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再來看被奉為信史和古代散文典範的《史記》。司馬遷在《項羽本紀》中詳細記錄了鴻門宴的座次,說是項羽和他的叔叔項伯坐在西麵,劉邦坐在南麵,張良坐在東麵,範增坐在北麵。何所據、為什麼要作這樣的交代?所據不過兩點:一是漢代客主相會的禮儀;二是故事情節的需要—因為有範增向項羽遞眼色、舉玉玦,示意要殺掉劉邦的情節,他們應該靠得很近;還有“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而項伯用自己的身體掩蔽劉邦,如果他們離得很遠,就無法辦到了。
司馬遷寫作《項羽本紀》大約在公元前94、95年前後,而鴻門宴發生在公元前206年,相距一百一十多年,當時既沒有錄像設備,而戰爭年代也不大可能有關於會談紀要之類的實錄,即使有,也不會詳盡到記載座次。顯然,這裏存在著想象。
中國文學史上還有一個典型事例。《古文觀止》中有一篇《象祠記》,作者為明代著名思想家王陽明。當時,貴州靈博山有一座年代久遠的象祠,是祀奉古代聖賢舜帝的弟弟象侯的。當地彝民、苗民世世代代都非常虔誠地祀奉著。這次應民眾的請求,宣慰使重修了象祠,並請放逐、謫居此間的王陽明寫一篇祠記。對於這位文學大家來說,寫一篇祠記,確是立馬可就;可是,他卻大大地躊躇了。原來,據《史記》記載,象為人狂傲驕縱,有惡行種種。他老想謀害哥哥舜,舜卻始終以善意相待。現在,要為象來寫祠記,實在難以落筆:歌頌他吧,等於揚惡抑善,會產生負麵效應;若是一口回絕,或者據史直書,又不利於民族團結。反複思考之後,他找到了解決辦法:判斷象的一生分前後兩個階段,前段是個惡人,而後段由於哥哥舜的教誨、感化,使其在封地成為澤被生民的賢者,因此死後,當地民眾緬懷遺澤,建祠供奉。《象祠記》就是這樣寫成的。其中顯然有想象成分,但又不是憑空虛構。因為《史記 五帝本紀》中,有舜“愛弟彌謹”、“封帝象為諸侯”的記載。據此,作者加以想象、推理,既生麵別開,又入情入理。用心可謂良苦。
這在西方也早有先例。古希臘史家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演說辭占有四分之一篇幅。修氏自己承認:“我親自聽到的演說辭中的確實詞句,我很難記得了,從各種來源告訴我的人,也覺得有同樣的困難,所以我的方法是這樣的:一方麵盡量保持接近實際所講的話的大意,同時使演說者說出我認為每個場合所要求他們說出的話語來。”
顧頡剛在《古史辨》中說:“我以為一種故事的真相究竟如何,當世的人也未必能知道真確,何況我們這些晚輩。”這話不假。我們都看過《羅生門》這部影片,對於事件的真相,在場親曆者言人人殊。所以,有人說,“史,就是人們口上的一撇一捺”。看來,堅持曆史事件包括細節的絕對真實,“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當然,這種“虛構”必須是有限製的,也就是要在尊重客觀真實和散文文體特征的基礎上,對真人真事或基本事件進行經驗性的整合和合理的藝術想象;同時,又必須避免小說化的“無限虛構”或“自由虛構”。這是所謂“限製”的一個方麵,是就程度與範圍而言;還有散文種類的限製,有些門類的散文是不能虛構的,比如,關於現實中的親人、友人、名人以及回憶性、紀念性文章,就絕對不應含有虛構成分。因為這類散文美學效果的實現,是借助於其內容或主體的豐富而特殊的客觀意蘊,真實與否,影響是至大的。
交代過這樣一個前提條件,再說一下我在處理細節描寫、心理刻畫上的一些實際體會。那年我到浙江金華去,在八詠樓看到了一尊李清照的塑像。我站在她的長身玉立、瘦影煢獨的雕像前,對著她那兩彎似蹙非蹙、輕顰不展的凝眉,久久地凝望著、沉思著。似乎漸漸地領悟了或者說捕捉到了她那蒼涼身世和飽蘊著淒清之美的噴珠漱玉的詞章的神髓。回去後寫了一篇名為《終古凝眉》的散文。像寫曾國藩集中在“苦”字上,我寫晚年的李清照集中在“愁”字上。不是有人說“太白有詩皆詠酒,易安無語不含愁”嗎?愁,是《漱玉詞》中一個關鍵詞。“薄霧濃雲愁永晝”,“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隻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我發現,悲涼愁苦根植於易安居士的本性之中,彌漫於她的整個生命曆程。這種生命原始的悲哀在天才心靈上的投影,正是詩人之所以異於常人的根本所在。由於她自幼生長於深閨之中,生活空間狹窄,生活內容單調,沒有更多的向外部世界擴展的餘地,因而,作為一個心性異常敏感、感情十分複雜的女性詞人,她要比一般文人更加渴望理解,渴望交流,渴求知音;而作為一個才華絕代、識見超群、具有豐富內心世界的才女,她又要比一般女性更加渴求超越人生的有限,不懈地追尋人生的真實意義,以獲得一種終極的靈魂安頓。這些因素結合在一起,相生相長,必然生發出一種獨特的靈性超越與不懈的向往、追求。
創作中,我注重運用聯想的手段,展開心理描寫。我有一篇名為《人生幾度秋涼》的散文,寫張學良晚年在夏威夷。他在那裏住了八年,幾乎每天傍晚都要到海邊閑步(多數是坐輪椅)。我從三千個傍晚中選出三個晚上,突出刻畫他的微妙的心理活動。一個晚上,寫他剛到這裏的思鄉懷土之情:“告別了刻著傷痕、連著臍帶的關河丘隴,經過一番精神上的換血之後,他像一隻掙脫網罟、藏身岩穴的龍蝦,在這孤懸大洋深處的避風港灣隱遁下來。龍蝦一生中多次脫殼,他也在人生舞台上不斷地變換角色:先是扮演橫衝直撞、冒險犯難的堂吉訶德,後來化身為壓在五行山下的行者悟空,收場時又成了脫離紅塵紫陌、流寓孤島的魯濱孫。”太平洋上晚風驟起,波濤洶湧而來,“他當是從滾滾的洪潮中聽到昔日中原戰馬的嘶鳴,遼河岸邊的鄉音喁喁,還有那白山黑水間的風呼林嘯吧?不然,他怎麼會麵對波濤起伏的青煙藍水久久地發呆呢!看來清醒的日子總要比糊塗的歲月難過得多,它是一劑沁人心脾的苦味湯,往往是七分傷慟摻合著三分自懲”。
散文中記下了一個真實的細節:“不經意間,夕陽—晚景戲裏的悲壯主角便下了場,天宇的標靶上抹去了滾燙的紅心,餘霞散綺,幻化成一條琥珀色的橋梁。老人深情凝視著這一場景,過了許久,忽然含混地說了一句:‘我們到那邊去。’護理人員以為他要去對麵的草坪,便推著輪椅前往,卻被一荻夫人搖手製止了。她理解‘那邊’的特定含義—在日輪隱沒的方向有家鄉和祖國呀!老人頷首致意,微笑著向夫人招了招手。故國,已經遠哉遙遙了。別來容易,可再要見她,除去夢幻,大約隻能到京戲的悠揚韻調和‘米家山水’、唐人詩句中去品味了。世路茫茫,前塵隔海,一切都暗轉到蒼黃的背景之中。人生幾度秋涼,一眨眼間,五陵年少的光亮額頭,就已水成岩般刻上了道道轍痕、條條溝壑。”
另一個晚上,寫他的曠達、超脫,忘懷得失,拿得起放得下,“英雄回首即神仙”;講他幽默、樂觀,富有情趣,充滿了人格魅力。
第三個晚上,寫這位百歲老人的孤寂情懷。夫人趙一荻去世了,他孤苦無依,覺得長壽是一種苦惱。他不僅送走了關押他五十四年的蔣家父子,送走了兩個妻子、多數子女,幾位常相過從的老朋友也相繼謝世,隻剩下他形影相吊,孤鶴獨棲了。不過,長壽也是一種機緣,如果他早夭,隻活過二十歲,那他不過是一個紈絝子弟、花花公子;若是三十五歲以前死掉,“不抵抗將軍”的惡名就得背到棺材裏;後來他有幸發動了西安事變,成為民族英雄,千古功臣。當然,長壽更是一種挑戰,有些人早一點死可能更好。馬克思就曾說過:“拜倫在三十六歲逝世是一種幸福,因為拜倫要是活得再久一些,就會成為一個反動的資產者”。最典型的還是汪精衛。晚死,就有一個“晚節”問題。如果張學良在獲得自由後接見記者,對他過去的英勇行為全盤予以否定,那麼,“金剛倒地一攤泥”,也就毫無價值了。
這類文章在寫法上,我借鑒了外國電影《戈雅在波爾多》和美國小說家伍爾夫短篇小說《牆上的斑點》,它們都是想象的範本。西班牙著名畫家戈雅晚年住在波爾多。整部電影就是通過他的回憶展現其壯闊的一生的。伍爾夫在小說中,就牆上的一個斑點,做出種種想象:燃燒的炭塊,飄揚的紅旗,懸掛肖像留下的釘子孔,夏天殘留的一片玫瑰花瓣,陽光下圓形的古塚,最後認定是隻蝸牛。如同《文心雕龍》中所說的:“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裏。”我寫的人物、事件都有事實依據,但在有些細節上,加進了合理的想象。由於合乎人物的身份特征和性格特點,看不出什麼破綻。反正是我不能證實,別人也無法證偽。
最後說說如何通過形象描寫,把壓扁在書冊中的史料化作生動的可感可悟的場景、形象,以盡可能開闊的現代視野對史料加以現代性的轉化。我在散文中賦予近代官場的標本—李鴻章以六種形象,以此串起他的一生功業和百般無奈:首先,他是一個“不倒翁”。一生中,始終處於各種矛盾的中心,經常在夾縫裏討生活。尤其是作為簽訂賣國條約的“專業戶”,他一直遭到國人輪番的痛罵。可是,“笑罵由人笑罵,好官我自為之”。這端賴於他的宦術高明,手腕圓活。於是,又有了第二種形象:出色的“太極拳師”。他周旋於皇帝與太後之間,各國洋鬼子之間,滿漢大員、朝臣與督撫之間,縱橫捭闔,從容應對。第三種形象是大清王朝的裱糊匠。他把晚清王朝比作“一間百孔千瘡的破紙屋”,他整天地到處補窟窿,哪裏出了事,慈禧太後都要“著李鴻章承辦”。他所扮演的就正是“裱糊匠”的角色。第四種形象是“撞鍾的和尚”,他曾說:“我能活幾年?當一日和尚撞一日鍾,鍾不鳴了,和尚亦死了。”話是這麼說,實際上所起的作用卻是他人所無法代替的。這樣,又有了第五種形象—晚清朝廷和慈禧太後的避雷針。他把割地賠款、喪權辱國所激起的強大的公憤“電流”,統統吸引到自己身上,從而緩和了人們對最高統治者的不滿,維護了“老佛爺”的聖明形象。第六種形象是“倉中老鼠”。這要多說兩句。《史記 李斯列傳》講,李斯為郡中小吏時,發現廁所裏的老鼠吃汙穢的東西,一見到人或狗走近,就驚慌逃遁;而糧倉裏的老鼠,吃的是積存的糧穀,安閑自在,無憂無慮,原因是它有強大的靠山。於是發出感慨:人的賢不肖,有沒有作為,全看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了。李鴻章深得此中奧秘。他要像倉鼠那樣找個有力的靠山,具體地說,就是“挾洋以自重”。由於經他手簽訂了那麼多喪權辱國的條約,在洋人心目中,他是有身份、有地位、說了算的,是朝廷離不開的大人物;而慈禧太後已經被列強嚇破了膽,人家咳嗽一聲,在她聽來,如同五雷轟頂一般。有那些外國主子在後麵給他撐腰、壯膽,李二先生自然不愁老太婆施威發狠了。
整個講演到這裏就結束了。最後我想說一句:搞文學創作是個苦差事,可說是慘淡經營,殫精竭慮,有時甚至到了嘔心瀝血的地步。可是,在人心浮躁的圖像符碼、圖像信息大密度地湧現在文化生活中的情況下,未必有多少人肯下功夫精心地去體味它、咀嚼它。尤其是散文創作,往往被認為缺乏文學性,缺乏深刻的精神蘊涵,似乎誰都能夠動手去寫,因而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好像除了小說,其他文類都無足輕重。這個偏向,在文學評論界恐怕也不是個別的。敬請各位對散文多予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