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激活曆史(2 / 3)

“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我們從辛棄疾的詞裏也許能得到一些有益的啟示。大凡人們普遍向往的名城勝跡,總是古代文化積澱深厚,文人騷客留下較多屐痕、墨痕的所在。他們憑著對大自然的特殊感受力,豐富的審美情懷和高超的藝術手法,寫下了汗牛充棟的詩文,為祖國的山川勝跡塑造出數不盡的畫一般精美、夢一樣空靈的形象。他們登臨遠目,撫今追昔,超越曆史與現實的時空限製,泯除種種界隔,化解由歲月遷流所引起的愴然寥落之情、無常幻滅之感,直接與古今情事取得溝通。就這個意義來說,賞鑒自然,實際上也是在觀書讀史,在感受滄桑、把握蒼涼的過程中,體味古往今來無數哲人智者留在這裏的神思遐想,透過“人文化”的現實風景去解讀那灼熱的人格、鮮活的情事。當然,作為一個思想者,詩人、作家,在欣賞自然風物、人文景觀的同時,也是在從中尋找、發現和寄寓著自己。

而那些遍布於名城勝跡,見諸方誌、傳於史簡的詩文和軼聞、佳話,既為你展開垂天的羽翼去聯想與發揮提供了方便的條件,又使你不期然而然地負上一筆情思的宿債,急切地渴望著對其中實境的探訪,情懷的熱切有時竟達到欲罷不能的程度。這樣,即使是新來乍到,也都如遊舊地,如晤故人,仿佛踏進了重重夢境,返回了精神家園。此刻,那些名章妙句、鮮活形象,如春風撲麵,紛至遝來,塵封已久的記憶被拂去了時間的塵埃,一個個都湧動起來。它們已不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而是通過它們的參與,使曆史意識和人生感悟汩汩流出,從一個景點、一樁事件介入無盡的滄桑。你會覺得人文、曆史、自然渾然聚合在一起,情不自禁地啟動著內在的遐思與聯想。

也正因為這樣,一些作家總習慣於憑借自己的遊蹤,對一些名城勝跡做曆史的考察與觀照,對社會、人生作哲學性的反思和叩問。他們不肯停留於一般的紀遊、寫景、述感、抒懷,隻寫耳目所及的事物,隻寫一個橫斷麵,而是追求曆史與現實的有機結合。他們喜歡飽蘸曆史的濃墨,在現實風景線的長長畫布上去著意點染與揮灑,使自然景觀烙上強烈的社會、人文印跡,努力反映出曆史、時代所固有的那種縱深感、凝重感、滄桑感。他們喜歡結合現實風物的描述,對曆史背景作審美意識的同化,以敏銳的、現代的眼光去觀照、思考和發掘已知的史料,給予曆史人物、曆史事件、曆史生活以新的認識、新的詮釋,體現創作主體因曆史而觸發的現實感悟,從而使作品獲得比較博大的曆史意蘊和延展活力。同時,也在曆史和現實之間,挺舉起作家人格力量的杠杆,讓自己的靈魂在曆史文化中撞擊,展開深沉的人文批判,留下足夠的思考空間。

因此,當漫步在布滿史跡的大地上,看是自然的漫遊,觀賞現實的景物,實際卻是置身於一個豐滿的有厚度的藝術世界。如同誦讀著古人的詩書,傾聽著中華傳統文化的回音,通過一塊情感的透鏡去觀察曆史,從而獲得以一條心絲穿透千百年的時光,使已逝的風煙在眼前重現華彩的效果。那民族興衰、人事嬗變的大規模過程在時空流轉中的留痕,人生悲喜劇在時間長河中顯示的超越個體生命的意義,以及在終極關懷中所獲得的愴然之情和宇宙永恒感,都在新的境遇中展開,給了我們遠遠超出生命長度的無盡感慨。

這是詩章,也是曆史,更是哲學,是天人合一的美學境界。遠者如近,古者如今,活轉來的經史詩文給了我們“當下”一個時空的定位,更給我們一個打開的不再遮蔽的視界。

在這裏,我們與傳統相遭遇,又以今天的眼光看待它,於是,曆史不再是沉重的包袱,而是為我們思考“當下”、思考自身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此刻,無論是靈心慧眼的冥然會合,還是意象情趣的偶然生發,都借由對曆史人事的敘詠,尋求情誌的感格、精神的輝映。—這種情誌,包括了對古人的景仰、評騭、惋惜與悲歌,閃動著先哲的魂魄,貫穿著曆史的神經和華夏文明的汩汩血脈。

在這裏,人們既從曆史老人手中接受一種永恒悲劇的感懷,今古同抱千秋之憾,與山川景物同其罔極;同時,又在自然空間那裏,獲取一種無限的背景和適意發展的可能性。感悟到,人不僅由自然造成,也由自己造成;不僅要服從自然規律,也能利用自然規律;人死後複歸於自然,又時刻努力使自己的生命具有不朽的價值。

數千年來,人類執拗地尋求一種超越時間和空間的本體,不過是為了擺脫自我的局限,走出自己立足的那個有限的時空交叉點。曆史與文學是人類的記憶,又是現實人生具有超越意義的幻想的起點。隻有在那裏,人類才有了漫長的存活經曆,逝去的事件才能在回憶中獲得一種當時並不具備的意義,成為我們當代人起錨的港灣。

曆史的腳步永不停歇,每日每時都迎來無量數的新事物,又把種種舊的事端沉埋下去。翻開數千年的文明史,我們會看到,人類每前進一步,都曾付出難以計數的慘重的代價。不要說汲取它的全部教益,即使是百一、千一、萬一,對於社會發展、人類進步,也將是受惠無窮的。因此,聰明的人總要努力戰勝對於曆史的多忘症,使前事不忘,成為後事之師。

但是,麵對曆史的蒼茫,發微探賾,鑒往知來,談何容易!就曆史本身來說,由於諸多條件的製約,曆代失記和被遺忘的,無論從數量或質量上看,都要大大超出已記的部分。就已記的部分來說,人類本身有外在與內在之別,曆史所記載的或者說後人所麵對的,多數屬於外在之物;而內在之物已隨當事者的消逝而永遠不可能再現。後人隻有憑借這些外在之物傳遞的信號,試圖為曆史“黑箱”中的一個個疑團解密。難怪早在九百年前,王安石在《讀史》詩中就曾慨歎:

自古功名多苦辛,行藏終欲付何人?

當時黮黯猶承誤,末俗紛紜更亂真。

糟粕所傳非粹美,丹青難寫是精神。

區區豈盡高賢意,獨守千秋紙上塵!

毛澤東在《賀新郎 讀史》詞中,也曾慨乎其言:“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五帝三皇神聖事,騙了無涯過客。有多少風流人物?”

如果從曆史敘述的角度來談,問題可能就更加複雜了。曆史與史學,在西文中是同一個詞,可是,在漢語中卻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前者指過去發生的史實,後者指對這些史實的記述與闡釋。就是說,曆史過程本身和對曆史過程的敘述屬於兩個層麵:其一,曆史本體是客觀存在,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西方有的史學家說,過去是一去不複返的,我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回憶”它,給它一種新的理想的存在。這顯然是片麵的。因為他在曆史學的認識論上誇大了曆史學家主觀思維的作用,否認曆史發展的規律性和恢複客觀曆史的可能性。客觀曆史作為過去發生過的事情,事實上存在過,與史學家或什麼人的回憶與否無關,即使無人回憶它,它仍然存在過。其二,作為史學,或者說曆史的敘述、曆史的研究,則又是一個層麵,人們無法拒絕對於曆史的當代闡釋,其間必然躍動著史學家靈思的軌跡。

史學家也好,作家也好,他們不能像撰寫考古報告那樣滿足於對過去的簡單再現,而應該通過敘述揭示出過去對現在的影響。由於他們對往事的材料選擇、結構加工以及對其中奧義的開掘,是站在現在來重建過去的,因此,不能不受到當下認識的製約。就是說,在敘述曆史過程中總是站在某個角度、某個視界來透視過去,解釋過去,必然會帶上敘述主體剪裁、選擇、判斷的痕跡。巴爾紮克說他是社會生活的書記官,但他所記錄的隻能是巴爾紮克所理解並加以解釋的社會生活,做不到也不可能與同時代的司湯達或雨果等其他法國作家筆下的社會生活完全一致。

當前,關於曆史文化散文的寫作,文學界議論比較多的,是有些作者缺乏主體意識,抹殺了散文表達個性、坦露自我的特長,把本應作為背景的史料當作文章的主體,見不到心靈的展示,呈現材料壅塞、史實羅列現象。應該說,散文是作者人格的投影,心靈的展示,人格魅力的直呈和創造性生命的自然流瀉;散文寫作是作家對外界信息進行整合、同化於內心的一個審美意識過程,是麵對自身經驗、自我靈魂的一種語言方式。它應該最能體現人的心性的真實存在,反映作者的人格境界、個性情懷與文學修養。散文的審美特性表現為對於美的意蘊的自覺追尋,它是作家審美傾向的坦露和傾吐。這種審美情感比小說顯得濃縮,又比詩歌揮灑自如,在當代社會中,這不能不說是它贏得讀者的重要因素。由於作家人格與情感的映現,散文往往充溢著一種濃重的情韻和氣氛,並由此構成詩性的意象與意境,喚起讀者心靈中的美感。散文是作者麵對讀者無中介交流、直抒胸臆的質樸而真摯的藝術,它直接展現著作者的思想情緒和人格精神。散文所麵對的不是小說的虛擬空間,亦非詩歌的情緒世界,而是日常生活語境中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交流。通過這種交流,彼此飽嚐著精神上相互點燃、相互激發的愉悅。

為了療救散文主體意識缺乏、自我迷失的弊病,有必要強調現實的針對性。曆史是精神的活動,精神活動永遠是當下的,絕不是死掉了的過去。俗話說,“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這種“替古人擔憂”,其實正是讀者的積極參與和介入,屬於一種現代性的判斷與選擇。作家寫曆史題材的作品,實際是一種同已逝的古人和當下的讀者,作時空暌隔的靈魂撞擊與心靈對話,是要引領讀者在重溫曆史事件、把握一些背景化真實的同時,能夠站在一個較高的層麵,共同地思考當下,認識自我,提升精神境界。我很認同被稱為“新曆史主義之父”的哈佛大學教授斯蒂芬 格林布拉特的話:“不參與的、不作判斷的,不將過去與現在聯係起來的寫作,是無任何價值的。”當年,歌德也是這樣批評曼佐尼的:“如果詩人隻是複述曆史家的記載,那還要詩人幹什麼呢?詩人必須比曆史家走得更遠些,寫得更好些。”確實是這樣。

一部文學史告訴我們,凡是偉大的作家,都具備很強的曆史選擇能力、判斷能力、結構能力和想象能力。既寫曆史的崇高、壯烈,又寫曆史的沉重與蒼涼;既寫創造的偉力與成功,也寫世事的滄桑與人生的悲劇意識。誠然,曆史留存著人類以往一切活動與成就的紀錄,使它們不致因時空條件的限製而趨於消逝;但是,時空的限界畢竟又造成所有個體生命的割斷、隔絕與消逝,迫使人們的情誌需求有很大一部分歸於落空,也使人類在宇宙中自覺的地位與作用受到局限與壓縮,因此,時空條件本身,就足以給人一份難喻的愴懷。

當然,對此,偉大的作家並不是無為與無奈的。他們總是著眼於民族靈魂的發揚與重鑄,或敞開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雙重滲透下的自我,對文化生命作真正的慧命相接,將靈魂的解剖刀直逼自我,去體味焦灼後的會心,冥思後的漸悟,淒苦後的歡愉;或關注曆史上遞嬗興亡、人事變遷的大規模過程在時空流轉中的意義,強調人情物事的文化價值,而使某些特殊人格與精神的象征挺立於時間長河之中,顯示出一種宇宙的樂感與恒定感;或是誇張時間的消逝力,以致一切人事作為都隱現了終極毀滅的傾向,如此而引發一種宇宙的悲劇性與無常感。

創作這類散文,形象地說,作家是一隻腳站在往事如煙的曆史埃塵上,另一隻腳又牢牢地立足於現在而與曆史交談。在這種對話中,過去不再是一去不複返的僵死材料,而是活生生的現在,它通過作家的敘述,重新恢複了生機。其旨歸在於從對過去的追憶、闡釋中揭示出它對現在的影響和曆史的內在意義。這裏應該體現出作家對史學視野的重新厘定,對曆史的創造性思考與溝通,從而為不斷發展變化著的現實生活提供一種豐富的精神滋養和科學的價值參照;應該能夠反映出作家深沉的曆史感,進而引發讀者的諸多聯想。

作為一種話語形式,文學的價值與功能隻有經過讀者的解讀才能實現。因而,在閱讀這類文化散文過程中,讀者也必須經曆一個對過去重建的過程,亦即在閱讀中回到過去和把過去轉化為現在。所謂把過去轉化為現在,指的是從現在的語境去理解過去,從讀者自身文化的參照係或“前理解”出發去把握過去,而且,把自己所處時代的期待視野或“前理解”帶入文本的閱讀之中,滲透進新的曆史意識。

我覺得,好的文化散文應該帶著強烈的感情,帶著心靈的顫響,呼應著一種蒼涼曠遠的旋律,從更廣闊的背景打通抵達人性深處的路徑。這就是說,應該更多地從人性的角度,充滿著對人的命運、人性弱點和人類處境的悲憫與關懷。在當今一切都物質化、市場化、功利化的進程中,尋找人的精神的著陸點。好的文化散文應該將自己富於個性、富於新的發現的感知貫注到作品中去,也就是說,將語言文字用心靈的感悟、用思想裝備起來。散文是需要思想的。福斯特說過:“假如散文衰亡了,思想也將同樣衰亡。人類相互溝通的道路都將因此而切斷。”

文化散文的表述應該防止落入公共話語的俗套之中。文化散文應該充滿個人精微獨到的感覺,要有個人特殊的心靈感悟。現代人在欣賞習慣上,與過去有很大的變化,他們著眼的往往不是你一般地告知什麼,而是究竟有些什麼新的創見、新的發現。人們讀書,習慣於碰撞思想的火花,而不喜歡堆砌知識,不是要證明人家的東西,而應是發掘自己的新的感悟,不是要述,而是要創。

在寫法上,我覺得應該避免兩種常見的偏向:一種是無視社會的存在,人與人的關聯,過分看重個人的主觀感覺和想象力,結果“雲山霧罩”,空泛地發揮。材料不足,思想貧乏,就大量地往裏注水,還標榜什麼“先鋒主義”,等等。一種是固守傳統的老套套,把生活、曆史看作純粹的客體,缺乏主體、個性的情感介入,缺乏思想、性靈的滋養與潤澤,生活的人文內容完全被物質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