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激活曆史(3 / 3)

談到文化散文的文體特征,我覺得起碼有如下幾點。

一是它體現了作家強烈的主觀感受,這一點與詠史詩有些相似。盡管歌德老人曾經滿懷敬意地把曆史稱為“上帝的神秘作坊”,但從整個曆史長河來看,在這個作坊裏發生的事情,絕大多數並不見得如何神奇詭秘。“司空見慣渾閑事”,這就難怪那些史家總是那般冷靜而超然了。“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這是杜牧詠赤壁之戰的名句;還有白居易和元稹的詩句:“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曆史是不能假設的;假設,對於曆史研究沒有太大的價值。可是,在詩人的筆下,卻常常做各種出人意料卻是完全可能發生的主觀猜想,以收“八麵受敵”、縱橫剖斷之效。

如果說,史學是史家心靈的曆史,史家應有自主的人格,堅持個性化的獨立的批判精神;那麼,曆史文化散文作家就更應高揚主體意識,讓自我充分滲入對象領域。實際上,在闡釋曆史的過程中,作家本人也在被闡釋—讀者通過作品中的獨特感悟解讀了、發現了闡釋者。在這裏,最關緊要的是要有所發現,有所發明。要在對曆史的觀察中,凝注創作主體敏銳的目光,看到他人所沒有看到的東西。曆史文化散文中對象的描繪,在很大程度上體現著作家的自我期待和價值判斷,折射著作家自我需求的一種滿足。因此說,創作曆史文化散文,首要的忌諱是隻見古人而喪失自我。

二是它洋溢著作家靈魂躍動的真情。既是文學,總離不開抒情。真情是文學藝術、也是史筆的靈根。它不僅僅滿足於無可辯駁的邏輯力量,還應具有詩一般的激情和深沉的美感。它運用形象生動的語言,使文章具有濃厚的感情色彩,力求在情感和理智兩方麵感染讀者、征服讀者。

三是它閃現著理性的光輝。曆史就是人生,人生必有思索,必有感悟。在那些紛然雜陳的感性世界的深層,總是蘊藏著一些超越日常經驗、超越現實存在的某種深刻之物,有一些甚至可以說是千秋萬世的終極關切和永恒話題。如果我們的作品缺乏深沉的曆史感,缺乏藝術家的哲學思考,就無所謂深刻,也無法攖攫人心。因此,在作家的筆下,向來都應該是思想大於史料的。偉大的作家之所以偉大,除了他們具有深刻的曆史洞察力之外,還在於他們的有力的批判意識,體現在他們所固有的對於陳腐偏見的不妥協精神上。

這類散文中的思想與情感,一如曆史老人本身,是深沉、恒久的積蓄的自然流溢。它既不同於詩歌中的激情迸射,論說中的踔厲風發;也不是少男少女般的情懷的直露與揮灑。情與理,相生相克,有個如何統一的問題。我想,它們應是彌散式、複合式的交融,而不能是各張旗鼓,互分畛域。

說到文史聯姻,學術界最擔心的一個問題,就是會不會影響作品的科學性。早在兩千多年前,孔子就說過:“文勝質則史”(文采多於樸實,則未免虛浮)。從今天來看,這種擔憂也不是無謂的,有些作品確實存在著這個偏向。其實,科學性的喪失,並非由於強調了文采。司馬遷的《項羽本紀》、翦伯讚的《內蒙訪古》、茨威格的《滑鐵盧的一分鍾》,都是“文質彬彬”、“煥乎其為文章”,達到了社會價值、學術價值和審美價值的統一,並沒有因其文采斑斕,而喪失了科學性。關鍵問題是如何認識曆史的客觀性,而不在於表現手法。

當然,寫作曆史題材的遊記散文,既要把曆史收在筆下,把讀自然、讀詩、讀史融為一體,又不能為曆史所累。史學與文學畢竟是兩股道上跑的車,一個是“堂上謀臣尊俎,邊頭壯士幹戈”;一個是“醉失桃源,夢回蓬島,滿身風露”。一個是把激情隱在冷峻的後麵,要述往事思來者,探因果求規律;一個是用意象營造情感的空間,探索藝術的彈性“空筐”。特別是當我們麵對風光勝跡,同時又尋索古人的名篇佳什的時候,對書卷與曆史的多情,往往會加重情懷的負累。這時,設法走出古人,擺脫局限,找出一片“階前盈尺之地”來創鑄自己的輝煌,就是一個非解決不可的課題了。

曆史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富礦,真正地著手探查,裏麵的文章可就多了。首先,曆史是由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等幾大要素構成的,那麼,何者為主導?馬克思說:“有了人,我們就開始有了曆史”,看來,人的活動占有決定性的地位。舉凡時間、地點以及所發生的事件,都是以人為基準的。人們常說,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當然,要說簡單也很簡單,無非一個是人,一個是事。相傳波斯王即位時,要史官為他編寫一部完整的世界史。幾年過後,史書編成了,多達六千卷。年紀已經不輕的皇帝,日夜操勞國事,一直抽不出時間看,沒辦法,隻好讓史官加以縮寫。經過幾年刻苦勞作,縮編的史書完成了,而皇帝已經老邁不堪,連閱讀縮寫本的精力也沒有了,便要史官作進一步的壓縮。可是,沒等編成,他就已經生命垂危了。史官趕到禦榻前,對波斯王說,過去我們把世界史看得太複雜了,其實,說來十分簡單,不過是一句話:“他們生了,受了苦,死了。”這九個字,“他們”是人,“生了,受了苦,死了”是事。事是風雲人是月,可看作是對曆史的概括。這裏“月”是中心。“烘雲托月”、“雲開月上”、“月到風來”,“月”總是占據主導地位的。

曆史以人物為中心,曆史是人的實踐活動在時間中的展開,是人創造並書寫了曆史。光照簡冊的萬千事件,誠然可以說是轟轟烈烈,空古絕今,驚天動地,撼人心魄,可是,又有哪一樁不是人的作為呢!人的思想,人的實踐活動,亦即人的精神存在與物質存在,是一切史實中的最基礎的事實。可以說,曆史的張力、魅力與生命力,無一不與人物緊相聯結著。

既然曆史中人是出發點與落腳點,那麼,人的存在意義、人的命運、人為什麼活、怎樣活,必然就都是史家關注的焦點。著名曆史學家錢穆先生反複多次強調,“曆史講人事,人事該以人為主,事為副。沒有人怎會有事?”“曆史存在依人不依事,而人則是永可以存在的。”又說:“思想要有事實表現,事背後要有人,如果沒有了人,製度思想理論都是空的。”“因此我來講曆史人物,特地希望我們要看重人,拿人來做榜樣,做我們一個新的刺激。”其實,也不單是曆史學,在關注人生、人性,關懷人的命運方麵,整個人文學科都是相通的:哲學思索命運,曆史揭示命運,文學表達命運—無往而非人,人是目的,人是核心。所以,在我寫的曆史文化散文中,無一不涉及到曆史人物。通過評價曆史人物,既能更深刻、更準確地揭示曆史發展的客觀規律;又能使我們從中總結和吸取有益的經驗教訓,從而提高認識問題、分析問題的能力。

讀史,主要是要讀人,而讀人重在通心。“未通古人之心,焉知古代之史?”這也是錢穆先生的話。讀史通心,才可望消除精神界隔與時空障礙,進入曆史深處,直抵古人心源,進行生命與生命的對話。通心,就要求作家能夠設身處地地加以體察、理解,也就是要把曆史人物放在當時當地的曆史情境中去進行察核。所謂“設身處地”,應該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如同古人所說:“觀史如身在其中,見事之利害,時之禍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當作何處之。”借用錢鍾書先生的說法,就是“遙體人情,懸想時事,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二是強調理解前人,“略其跡而原其心”。曆史唯物主義要求我們從社會實際出發,實事求是地對曆史人物做出客觀、公正的評價。不苛求古人,是曆史唯物主義評價曆史人物的一條重要原則。拿今天的標準去評判當時的古人,甚至不負責任地指責古人的錯誤與不足,對古今人物做牽強附會的對比,這些做法都是不可取的。

研究曆史的朋友都知道,苛責前人,率意做出評判,要比感同身受地理解前人容易得多。而後者卻是一切治史以及讀史者所必不可少的。明末清初的文學家李漁說過:“凡讀古人之書,論前人之事者,蓋當略其跡而原其心。”法國年鑒學派的著名史學家馬克 布洛赫在《曆史學家的技藝》一書中也曾指出:“長期以來,史學家像閻王殿裏的判官,對已死的人任情褒貶。這種態度能夠滿足人們內心的欲望”;而“理解才是曆史研究的指路明燈”。其實,“我們對自己、對當今世界也未必十分有把握,難道就這麼有把握為前輩判斷是非善惡嗎?”我體會他的意思,不是說不應該評判—治史、讀史、寫史本身就意味著評判,而是如何進行評判,按照什麼尺度、采取什麼態度加以評判的問題。

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有個說法,叫做“了解之同情”,首先是了解,然後才是同情。這種同情也貫穿於大師的著作《柳如是別傳》一書的始終。我有一篇文化散文:《他那一輩子》,是寫李鴻章的。李鴻章號稱“簽訂賣國條約專業戶”,一生中堪資批判、指責之處頗多,我在文章中從思想、修為、立身、行事方麵,做了深入的發掘。不過應該承認,他在興辦洋務、建設海軍方麵,確實是功不可沒的。簽訂了那麼多賣國條約,理應遭到唾罵,但他確實有其難言之隱。在弱肉強食、國運衰頹之際,任誰在這個位置上也難以擺脫。他的問題在於,像梁啟超所批評的:缺乏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那種為救亡圖存而奮不顧身、寧為玉碎的精神魅力。當然,你若說他一點骨氣沒有也有點冤屈—由於馬關簽約的強烈刺激,李鴻章發誓“終身不履日地”。兩年後他出使歐美各國回來,途經日本橫濱,再也不肯登岸,當時需要換乘輪船,要用小船擺渡,他一看是日本船,就怎麼也不肯上,最後沒有辦法,隻好在兩艘輪船之間架了一塊木板,在波濤洶湧、呼呼悠悠的海麵上,慢慢騰騰地挪過去。在他去世的第二年,吳汝綸東遊日本考察教育,看到李鴻章當年談判時坐的凳子竟都要比日本人矮半截,不覺悲從中來,陪同的日本友人要他留下墨寶。他大書“傷心之地”四個字。國貧民辱,“弱國無外交”,說來令人痛心啊!

學術研究,特別是寫作散文,總須選取一個特定的角度。作家與史家不同,文學是人學,作家選取的角度,常會跳過道德、曆史的層麵,專從性格、命運、人生際遇方麵分析,追求的是認識深刻、見解獨到,對曆史人物未必能夠作全麵分析、綜合評價。這和《百家講壇》那樣全麵地講述史實、介紹人物不同。與此相關,我在讀史、寫人過程中,總是嚐試著變換不同的視角,尋找不同的切入點,采用不同的方法。有時是正讀,有時是反讀;有時是深讀,有時是淺讀;有時找出多種史籍,就著不同流派、不同觀點比較、對照著讀,有時帶著懸疑、預設一些問題有目的地讀。或者重視必然,或者關注偶然;或自其變者而觀之,或自其不變者而觀之;或者“述遠者考之於近”,強調今人的本位,或者側重理性的審視與客觀的評判;或者以宏觀視野勾勒出曆史之經緯,研討廣闊的社會轉型,或者把注意力集中在更生動、更具體、更富有個性的微觀曆史景象上。

依我個人體驗,培根說的“讀史使人明智”,確是千古不易的真理。通過讀史,使頭腦開竅,在實現知識積累的同時,獲取了無限豐富的政治智慧、人生智慧。我在閱覽史書的過程中,總是隨讀隨記,一切有關人物品鑒、人才理論、人生遭際、命運抉擇、人性發掘、生命價值、功過得失、事物規律等諸多心得體會,即便是吉光片羽,點滴感悟,無不認真記下;然後,進行分析、排比、歸納、綜合,包括對於史實的重新把握;在此基礎上,通過古今聯想,中外比較,曆史哲學的思考,人生智慧的升華,以及對於人物、事件及其演進變遷的認識與感悟,加以聯結與組合,最後按照一個個專題,用文字整理出來,形成一篇篇作品。

這裏關鍵的環節,是不斷地提出問題、設置疑問。“提出問題是所有史學研究的開端和終結,沒有問題便沒有史學。”(法國史學家費弗爾語)問題從哪裏來?來自於“春燈走馬”般的人物和萬花筒樣的史境。整個讀解、敘述的過程,有如涉足平生未曾寓目的奇途異境,是充滿著趣味與快感的。曆史總是在矛盾中前進,曆史進程中充滿了種種悖論與偶然性。有時候,你看它向東逸去,結果卻現影於西方;有時候,種下了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有時候,過程奇詭,而證果卻比較尋常。應然而實未然,既在意中又出乎意外,原是曆史變遷的常態。

我在《龍墩上的悖論》一書的自序中曾經談到,我常常透過大量的細節、無奇不有的色相,以及非理性、不確定性因素,複活曆史中耐人尋味的東西,以期喚醒讀者的記憶。發掘那些帶有荒謬性、悲劇性、不確定性的異常曆史現象;關注個體心靈世界;重視瞬間、感性、邊緣及其意義的開掘。既穿行於枝葉扶疏的史實叢林,又能隨時隨地抽身而出,借助生命體驗與人性反思去溝通幽渺的時空;通過生命的體悟去默默地同一個個飛逝的靈魂作跨越時空的對話,進行人的命運的思考,人性與生命價值的考量。就是說,我的讀史與寫史,有別於一般史家的或為搜集或為著錄或為考訂或為詮釋的治學方式,致力於一環扣著一環的史料聯結;而是以文學形式載記個人的有史有論、史論參契的讀書心得。而所論也不限於理性的結論,更多的是會心的體悟、情懷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