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新思維與想象力的呼喚(1 / 3)

創新思維與想象力的呼喚

——在南開大學中文係的講演

(2007年10月24日)

關於文學的想象與創新,先說兩個例子:

美國著名女作家伍爾夫短篇小說《牆上的斑點》,堪稱是想象的範本。她從一個斑點,瞬息間閱覽了整個大千世界,像《文心雕龍》中說的:“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裏。”敘述者“我”第一次看到牆上的斑點,是在冬天,爐子裏正燃燒著火紅的炭塊,於是,“我”由紅紅的火焰產生城頭飄揚著紅旗的幻覺,產生紅色騎士躍馬黑色山岩的聯想。想到斑點是一個釘子留下的痕跡,由此想到前任房客掛肖像畫的情景,他藝術趣味保守,認為藝術品背後必然包含有某種思想,由此推及生命的神秘、人類的無知和人生的偶然性。斑點可能是夏天殘留下的一片玫瑰花瓣,聯想到一座老房子地基上開的一朵花,那多半是查理一世在位時種的,於是,又勾出關於查理一世的曆史,是奧地利的?匈牙利的?還是那不勒斯和西西裏的國王?想到希臘人和莎士比亞,想到維多利亞時代。這斑點是陽光下的圓形的突出物,於是聯係到一座古塚,想到了考古學。學者莫非是巫婆或隱士的後代?斑點是不是一塊木板的裂紋?於是想到樹木的生命,它雖然被雷電擊倒,卻化為生命分散到世界各處。有的在臥室裏,有的在船上,有的在人行道上,有的變成房間裏的護牆板。最後,認定是隻蝸牛。敘述者意識還原到現實,與蝸牛的意象合而為一。

另一個例子,是美國作家馬克 吐溫的《丈夫支出賬單中的一頁》。全文隻有七行字:

招聘女打字員的廣告費 (支出金額)

提前一星期預付給女打字員的薪水 (支出金額)

購買送給女打字員的花束(支出金額)

同她共進的一次一頓晚餐(支出金額)

給夫人買衣服(一大筆開支)

給嶽母買大衣(一大筆開支)

招聘中年女打字員的廣告費(支出金額)

賬單隻是冰山一樣露出水麵的一部分,故事的詳情有待讀者借助想象加以填補,組成完整的丈夫、妻子、年輕女打字員、嶽母、即將招聘的中年女打字員等人物構成的意義世界。一種構想:丈夫招聘到了年輕的女打字員,並向她獻媚,提前預支薪水,送花,同她共進晚餐 結果讓妻子發現了,於是妻子打鬧 丈夫迫不得已,給夫人買衣服以緩和關係,進而給嶽母買大衣,以討得妻子歡心。最後,招聘一個中年女打字員,可以推想,年輕女打字員已經被辭退了,一場風波歸於平息。以廣告費始,以廣告費終。一筆、一大筆有區別,是付出的代價。

借助這兩個創作實例,我想引出下麵的話題—

應該說,創新思維與想象力的呼喚這個問題的提出,主要是基於當前文學創作的現狀。眾所周知,創新是文學的生命,不能創新就意味著思維的枯竭,文學生命力的衰亡。

全國第四屆魯迅文學獎評獎剛剛結束,還有三年前的第三屆,我都擔任了散文評獎委員會主任,有機會集中讀了一百多部散文集。感到主要的缺陷是:

缺乏藝術想象力,缺乏藝術獨創與深刻思想的支撐。敞開文體的邊界,對於創造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自由並不意味著輕鬆,形式在文學與生活之間設置了必要的距離,可是,許多反映現實生活的作品,表象、膚淺、照搬生活,缺乏深度意識,缺乏攖攫人心的藝術震撼力。有些作品是向書本中討生活的,缺乏足夠的生命體驗,靈魂不在場,基本上停留在複述曆史的狀態。而一些個性化寫作,視野比較狹窄,基本上是寫一己的吃喝拉撒睡、男女婚戀,小情調,小趣味,小感悟。胸襟、懷抱、情懷、視野過於狹窄。我把它歸納為兩個缺乏,缺乏深度,缺乏想象力。總的是創新精神不足。

新生代散文作家具自覺的散文文體變革意識,他們通過想象與虛構對傳統散文話語有關“真”的狹隘理解予以顛覆。“新生代散文”作家大多具有寫現代詩的背景,詩人所擁有的跳脫的思維,大膽的想象,敏銳的感覺能力,將“詩質”鑲嵌在散文語言的血液和肌理裏。有的使用陌生化、模糊化,使所表現的事物或者心境更加突出。他們在對曆史的多維思考中,也能夠突破既定思維方式、評析標準,彰顯獨立思維。當然,他們也有所欠缺。這有如時裝“模特”。從實用意義講,沒有人會穿那種怪相百出的服裝;但從實驗意義上講,它的作用又絕對不可忽視,它有助於啟發人們的創造性思維。

可是,大多數作品想象力貧乏,思想平庸,缺乏創新精神,這已經成為當今我國文學創作一個帶有普遍性的問題。

我們還可以擴展一下,跳出文學的圈子來談談創造力、想象力的問題。

創造能力的產生與發揮,絕對離不開想象力。想象力是靈魂的創造,是人生無窮無盡的財富。它不是一般的思維能力,而是一種心靈感應、精神領悟,屬於人類最神秘的一種精神存在方式。馬克思說:“想象力是十分強烈地促進人類發展的偉大天賦。”它的強弱往往標誌著一個人精神生命力與內在生機的強弱,關係到一個國家、民族的盛衰、興亡。想象力是創新精神和創新能力的一塊重要基石。也正是為此吧,所以,拿破侖有“想象力統治世界”的說法。縱觀人類曆史,所有作出卓絕貢獻的政治家、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無一不具有超強的想象力和軼群拔俗的創造才能。試想,如果沒有自古以來人類“上天入地”的想象,怎麼會有今天的“火箭升空”和“地鐵穿行”?由於想象力是探索真理寶庫的鑰匙,產生新事物的杠杆,推動社會前進的動力,所以,詩人說,想象力是一位懷著奇跡的孕婦,她給予世間一切奇跡以鮮活的生命。

看來,人類社會中一切創新成果,都在證明著想象力的特殊功用。愛因斯坦在十六歲時曾經有過“怪誕的想象”:假如我騎在一條光束上去追趕另一條光束,將會產生什麼現象呢?這是他後來發明相對論的初因。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楊振寧以他的老師、被譽為美國氫彈之父的物理學家泰勒為例,說泰勒的頭腦中每天都會產生很多古怪的念頭,無論碰到什麼人,他都跟人家談,希望能展開討論。正是這種“胡思亂想”,使他對20世紀的物理學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解放軍總政治部圍繞著“影響軍隊自主創新能力的原因分析”,對我軍兩院院士進行了一次問卷調查。其中有關智商因素,院士們列出了九項:想象力、觀察力、邏輯分析力、記憶力、實際操作能力、判斷力、靈活性、領導能力和謀劃能力。他們把想象力列為諸要素之首。原因在於想象力是創新思維重要的實現形式,想象力越豐富,就越能把有限的知識和經驗充分調動起來並加以利用,就越能獲得別人得不到的東西,闖入難以進入的領域。

愛因斯坦有一句家喻戶曉的名言:“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因為知識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世界的一切,並且是知識進化的源泉。”意思是想象力比知識的涵蓋麵更廣、輻射力更強、作用更凸顯,有更多的回報。愛因斯坦還說過,提出一個問題往往比解決一個更重要。因為解決問題也許僅是一個數學上或實驗中的技能而已,而提出新的問題,卻需要有創造性的想象力,而且標誌著科學的真正進步。他的廣義相對論就是在頭腦裏做思想實驗發現的,爾後才為科學實驗所證實。“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這句話,已經開始取代培根的“知識就是力量”。由此,人類文明工程正在揭開嶄新的一頁!

當然,這並不是說知識不重要,而是認為我們學習的是智慧,而不是知識本身。關於愛因斯坦,有這樣一個趣聞,一群大學生問詢他:“光速是多少?”愛因斯坦說:“我不知道,你們可以去查書。我的腦子不是用來裝這些東西的。”那麼,他的腦子裝的是什麼?人類的知識結構像個倒金字塔,浮於表麵的是成果性知識,中間層是原理性知識,最深層的是方法性知識,它是人類用於創造知識的工具,即人們常說的智慧,而智慧的背後是思維,是精神世界的思想。思維是精神世界中最瑰麗的花朵。

聽人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兩個青年人一起開山。一個年輕人,把石頭砸成碎石子,運到路邊,修房子的,鋪路的,都需要碎石子,可以賣錢;另一個年輕人並不把石頭敲碎,而是直接運到碼頭,賣給那些花鳥店的商人,因為這兒的石頭奇形怪狀,光怪陸離,結果石頭賣了好價錢。後來,不許開山了,保護植被,隻許種樹,這兒就成了果園了。他們把堆積如山的鴨梨成筐成筐地運到北京,運到上海,發到韓國、日本,因為這兒的果品汁濃、肉脆。那個賣石塊給花鳥商人的青年人,承包了這個果園之後,他竟然把一些果樹賣掉,騰出來地方種滿了杞柳。原來,他看村裏梨果生產發展迅速,大量需要柳條筐。五年之後,他又第一個搬進城裏麵搞經營。一個具有商業頭腦的人有一筆錢,想給他投資,便來找他商量。一看這個人開了個服裝店賣西裝,正在同街對麵另一個西裝店的老板吵架,說:“你太損了,我的西裝標價一千元,你就把同樣的西裝標價五百元,我標價四百五十元,你就標價四百元,我賣出了兩件、兩套,你賣出去二百套,你真是太欺負人了。”圍觀的人很多,準備前來投資的人一看,也感到很失望。兩天過後他才知道,原來都是假象,實際上,兩個店都是這個小夥子開的。

作為一個山裏人,能夠突破常規,敲碎框框,不斷地出新點子、想新花樣,也算難能可貴了。

開頭說了,當前文學界最匱乏的恰恰是創造性思維與想象力。本來,文學作品必須創造出不同於現實世界的藝術世界。像一位英國評論家所說的,小說裏的人生是蒸餾過的人生。他形象地說明了小說是從生活裏來的,卻又不是原樣照搬,而是經過藝術加工,成為人生的精髓。藝術創造應該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可是,現在許多作品以所謂“寫實”為標榜,熱衷於現實情景的仿真,重複、模擬日常視聽中的生活表象,新聞式地、“照葫蘆畫瓢”式地還原生活,缺乏對“文學是一種原創行為”的理念的高度自覺。

再者,就是科幻作品嚴重匱乏。幻想往往成為未來科技發展的源泉,“火箭之父”戈達德說,昨天的幻想就是今天的希望,明天的現實。凡爾納作為“科學預言家”,在作品《從地球到月球》、《環繞月球》中設想的遠程火炮、登月、飛機、火箭、電話、電視、傳真等,現今都已成為現實。研究文化理論的傑姆遜教授認為,21世紀最主要的文學形式是科幻類作品。可是,中國至今卻極度缺乏這類作品。科幻類、童話類作品不僅數量不足,而且,出奇製勝、令人耳目一新、堪稱上乘者很少。銀幕上充斥著古裝娛樂片、通俗曆史片、世相民俗片、社會問題片。我們多的是市場籌劃者、廣告製作商、圖書策劃者、影視籌劃人,這裏麵當然也需要想象力,但它們更多的表現為揣摩受眾、顧客心理的機心,談不上是正宗的文學幻想,而是商品、市場的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