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闊視野 涵養底蘊(2 / 3)

就我自身看,明顯的缺陷是,知識結構不夠合理,學術視野比較狹窄。中國傳統文化這條腿比較粗,而現代的學問、西方的文史哲經,涉獵的比較少,許多新的理論、新的學說、新的思想知之不多。這樣的結果,必然是思想境界拓展不開,不能與時俱進、不斷創新。當務之急,是促進知識結構健全、合理,使胸襟、視野變得開闊,思想意蘊、作品內涵有所深化、不斷創新。

這裏說的接上“短腿”,主要是指在馬克思主義為主導的西方的哲學和史學上下功夫。90年代以來,二十多年,我耗神費力,主要致力於此。1991年進中央黨校學習,在學員中,我敢說是讀書最多的一個,讀的書也主要是這方麵的經典著作。其一,深研精讀經典(“八麵受敵法”),輔之以適當的泛覽(認門戶、開眼界);其二,弄清原典不是為學術而學術,而是著眼於指導與豐富文學創作;其三,緊密聯係人生的價值,命運的參悟,道路的抉擇,人性的發掘,個性與命運、個性與文化關係的探究。因為文學是人學。這些東西,在我日後的創作實踐中都得到了充分體現。

依我個人的體驗,學習、研究哲學有兩個要領:一個叫選擇視角,一個叫提出問題。哲學研索本身就是一種視角的選擇,視角不同,闡釋出來的道理就完全不同。視角和眼光是聯係著的。視角之外,還有個立足點問題—所處位置不同,觀點和取向就將隨之而變化。運用“八麵受敵法”,每番展讀,都有視角的調整;否則,無法步步深入。古書上記載:有個楚國人娶了兩房妻子。鄰人調戲他的長妻,被狠狠地罵了一頓;這個鄰人又去調戲那個少妻,結果,那個少妻接受了他。過後不久,那個丈夫死了。這時,有個客人對那個調戲者說:“現在她們死去了丈夫,你可以任意娶上一個。那你是娶那個長者呢,還是娶那個少者?”鄰人說:“我要娶長者。”客人不解地問:“那個長者罵過你,而少者順從了你,你為何要娶長者?”答複是:“站在當時的立場,我自然喜歡順從我的人;可是,今天我給自己選妻子,就要挑選那個正派的也就是罵過我的人了。”可見,視角和立足點對於觀察事物、判斷問題該是何等重要!

哲學追求的是智慧,知識是別人的,智慧必須靠自己領悟。知識可以背誦,可以訴說,而智慧需要內化為自己的血肉與靈魂,變為自己的思維方式,變為認識問題、解決問題的見識與能力。哲學的掌握,不能靠玩弄概念。哲學思維當然需要概念,但不能止於概念,不能實行抽象說教和概念式的演繹,必須善於通過感悟,將概念化為智慧,應該“得魚而忘筌”。

哲學離不開問題,應該從問題出發,發現問題,探索問題。如果你頭腦中沒有掛著問題,隻是記住一些名詞、概念,那麼,哲學對於你可就真的沒有用了。但是,哲學卻又並不提供具體答案,它隻是推動你去思考,反思、體悟、品味、涵養,這是搞哲學、學哲學、用哲學的不二法門。因此,要有“問題意識”。愛因斯坦就曾說過,他的“腦子裏始終都裝著問題”。理論是關於問題的理性思考;或者說:理論始於問題。過去學哲學有一個偏向,就是滿足於背誦結論,而不善於以理論為指導去發現問題、研討問題、解決問題。從一定意義上說,哲學不是知識學,而是問題學。這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理解:一是,哲學的基本問題常解常新,是永不過時的,隻能隨著時代的發展,理解與闡釋方式發生變化。它與科學不同,科學的問題一經找到答案,問題便成了知識,不再具有問題的性質。二是,如果說科學給人以知識,那麼,哲學就是給人以智慧—提出問題本身就體現了哲學智慧。哲學家的貢獻不在於他解決了多少實際事,而在於他提出了富有前瞻性、開創性的問題。問題是哲學的發展動力,問題開啟了思維探索之門。

關於曆史,它的重大價值和關鍵課題,可說的話很多,這裏隻談四點體會:

其一,作為一門科學,曆史承擔著兩個角色:一個是最好的老師;一個是高倍數的望遠鏡。我們長期強調曆史的借鑒作用,史書也叫《資治通鑒》,講究“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在西方,鑒古之外,更強調知今。他們說,一個人能夠看到多遠的過去,他就能夠看到多遠的未來。過去我們對於曆史的開闊視野的作用,關注得不夠。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缺陷。

其二,許多研究曆史的人,對於曆史人物、曆史事件,也就是通常說的史實,比較注意;但是,如何進行分析,亦即運用史識,掌握史觀,功力就欠缺了。分析曆史人物,除了運用唯物史觀分析他們所處的時代背景與社會環境,我還注意運用西方史學中已經證明有價值的一些現代科學方法,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現代遺傳學的方法和理念、行為科學、現代人才學、曆史心理學等,研究曆史人物的不同特點,如性格、心理、素質、命運等,我就發現,在曆史事變中領導人的個人性格往往會起到決定性作用。再如,過去我們強調人民創造曆史,可是,應用於曆史實際,有時解釋不通。後來讀了恩格斯1890年致約 布洛赫的信,深受啟發。他提出的“合力說”認為,曆史是這樣創造的:最終的結果總是從許多單個的意誌的相互衝突中產生的,而其中每一個意誌,又是由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促成。這樣,就有無數相互交錯的力量,有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由此而產生出一個結果,即曆史事變。當然,在眾多合力中有主導與輔助之分。我對西安事變中的張學良,就是這麼分析的。還有,我們習慣於籠統地說某個曆史人物幾分好、幾分壞,三七開、二八開。實際上,還應顧及人物的一生大節,根據不同情況劃分不同階段,結合其所處的曆史大趨勢逐段評價他的功過是非。(列寧評論普列漢諾夫,就是這樣作的。)

其三,學習西方史學,比如對於法國年鑒派和美國新曆史主義的研究,使我獲得許多新的啟示,擴展出巨大的研究空間。新曆史主義強調解釋者的主體性,認為曆史是敘述的結果,文本的解釋者同時也是創造者,是今天“活著的人說著過去的事”,讓過去的事情活在今天。從中我認識到,曆史是精神的活動,精神活動永遠是當下的,絕不是死掉了的過去。曆史是一次性的,它是所有一切存在中獨一以“當下不再”為條件的存在。曆史作為“曾在”,即意味著不複存在,包括特定的環境、當事人及曆史情事在整體上已經永遠消逝了。在這種情況下,“不在場”的後人要想恢複原態,隻能根據事件發展規律和人物性格邏輯,想象出某些能夠突出人物形象的細節,進行必要的心理刻畫以及環境、氣氛的渲染。史學家選擇、整理史料,其實,就是一種文本化,其間存在著主觀性的深度介入。古今中外,不存在沒有經過處理的史料。這裏也包括閱讀,由於文本是開放的,人們每一次閱讀它,都是重新加以理解。這對於我創作曆史文化散文幫助很大,我從曆史中獲取了巨大的自由空間。而且,解決了曆史文化散文的現實關懷這一重大課題。2009年在北大中文係演講時我專門談了這方麵的體會。

其四,關於曆史的偶然性。過去對於社會曆史的發展、變化,我們強調必然性(主要是經濟決定論),這無疑是正確的;但是,同時也不應忽視社會的政治、心理、文化等因素。事實上,在一定條件下,傑出人物、自然災變、外敵入侵等偶然因素往往起著直接作用。馬克思說:曆史“發展的加速和延緩,在很大程度上,是取決於這些‘偶然性’的”,“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話,那麼,世界曆史就會帶有非常神秘的性質”。這裏所說的神秘性質,也就是曆史宿命論。為此,我們應當以曆史偶然性為先導,通過大量的、豐富的曆史偶然現象,去揭示曆史發展的客觀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