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方麵,我的讀書範圍很廣,更多地著眼於增強創造性與想象力。創造能力的發揮,絕對離不開想象力。愛因斯坦有一句名言:“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因為知識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世界的一切,並且是知識進化的源泉。”他還說過,提出一個問題往往比解決一個更重要。因為解決問題也許僅是一個數學上或實驗中的技能而已,而提出新的問題,卻需要有創造性的想象力。本來,文學作品必須創造出不同於現實世界的藝術世界。像一位英國評論家所說的,小說裏的人生是蒸餾過的人生,是從生活裏來的,卻又不是原樣照搬,而是經過藝術加工,成為人生的精髓。藝術創造應該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可是,現在許多作品以所謂“寫實”為標榜,熱衷於現實情景的仿真,重複、模擬日常的生活表象,缺乏對“文學是一種原創行為”的理念的高度自覺。這是當前文學創作的致命缺陷。
相對於思辨力,我的想象力比較匱乏。為了改變這種現狀,我有意識地閱讀那些想象力豐富的、有懸念的作品。我寫散文,但讀當代散文作品很少。我願意看短篇小說,特別是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卡爾維諾等人的小說,福爾摩斯、希區柯克的故事,還有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尤奈斯庫《椅子》、斯特林堡的《一出夢的戲劇》、契訶夫的《三姊妹》等表現荒誕或困惑、等待的戲劇。我很欣賞英國女作家伍爾夫的短篇小說《牆上的斑點》,整個全是想象。就牆上的一個斑點,做出種種想象—燃燒的炭塊,飄揚的紅旗,懸掛肖像留下的釘子孔,夏天殘留的一片玫瑰花瓣,陽光下圓形的古塚,最後認定是隻蝸牛。確如《文心雕龍》中所說的:“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裏。”我很欣賞巴赫金的“對話理論”,通過多和青年人對話,吸收現代養分,激活創新思維,從“逆反”中獲取新的認識。
經過較長一段的補偏救弊,我自認文學創作上了一個又一個新的台階。表現為大量曆史文化散文的寫作,1998年,出了《麵對曆史的蒼茫》,1999年出了《滄桑無語》,2000年出了《何處是歸程》。前兩部著作,麵向曆史,著重從個性、命運、人生方麵,對重大曆史事件,特別是曆代文人的生命軌跡,探索規律性的認識;後一部是回歸心靈家園,探索現代化進程中人的內心奧秘。
又過了幾年,上了第二個台階,2007年出版《龍墩上的悖論》,寫的是封建帝王這個曆史活動中的特殊人群。一是著眼於人的性格、命運、人生困境、生命意義的探尋,而不是滿足於事件的講述和場麵的渲染。二是突破一般的功業成敗、道德優劣的複述,大膽引進邏輯學、數學上的悖論範疇,揭示曆史進程中關於二律背反、兩難選擇的無解性;關於道德與功業的背反,事功與人性的背反;關於動機與效果的背反,欲望、願望、意誌與現實的背反;關於所當為與所能為、所能為與所欲為的矛盾;關於必然與偶然、應然與實然的矛盾。從中破譯那些充滿玄機、變數、偶然性、非理性的東西。三是針對一個時期文化界(主要是影視作品)吹捧封建帝王、頌揚封建統治的偏向,通過大量的矛盾事物、微妙細節、異常變故,通過對封建製度、封建帝王荒誕、乖謬的揭露,對欲望無度與權力無限予以否定,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曆史觀。舉凡有關人性的拷問、命運的思考、生存的焦慮以及生命的悲劇意義的探索,呼喚一種自由超拔的生命境界,都必然會觸及哲學的層麵,碰到一係列不易把握的、充滿玄機與隱秘的東西,即所謂曆史的吊詭、人生的悖論。可以說,這是過去沒有人做過的。2009年出版《張學良:人格圖譜》。其間不乏人生吊詭、曆史悖論的探求,著眼點卻是從中透視“傳主”的心靈世界,通過與少帥及其他一個個飛逝的靈魂跨越時空的對話,複活耐人尋味的思想、意象,透視曆史更深刻的真實。
關於我筆下的曆史人物,大別之是三種人:帝王、政要、文人。我對那些曆史上有爭議、現實中眾說紛紜的曆史人物;性格鮮明、個性突出、閱曆豐富、思想複雜、命運曲折的人物;形象多麵、功過兼備、可以做多種解讀的,亦即所謂“說不盡的曆史人物”,尤其有興趣,我喜歡啃這類硬骨頭。因為在這些人身上有馳騁思辨、大做文章的空間。比如秦始皇、曾國藩、李鴻章、瞿秋白、張學良,我都做過重點分析、描寫,取得了良好效果。
隨著視角的開闊,學術視野、創作空間也大大地拓展了。比如,掌握新曆史主義之後,在曆史敘述中覺得天地更加廣闊了,自由度更大了。就說悖論吧,用在社會曆史上,它體現為種種無解性矛盾,包含著多重意蘊,諸如,二律背反,兩難選擇,應然與實然或願望與結局的恰相背離,等等。悖論,不涉及正誤、是非的判斷,而是常常體現於矛盾選擇之中。選擇是困難而苦惱的,本身就是一種痛苦。戴一塊手表的人,很容易確認指定的時間;而戴兩塊、三塊手表的人,便難以確定了。更何況,我們這裏所說的選擇,常常帶有一種無解性。也正是為此,它使曆史的話題帶上了深邃的哲學意味。我不是哲學家,但我喜歡用它來讀解曆史。同時,也有助於我在創作實踐中廣泛借鑒。我在散文創作中,經常向電影、小說、繪畫借鑒寫作手法。也注意向中國古典散文學習。我寫《張學良:人格圖譜》,如何做到十五篇互不雷同,包括開頭如何處理,就有意識地向蘇東坡學習。蘇東坡寫了大量“人物論”,互不重複,各具特色。
2012年,接受全國重點文化工程《中國古代文化名人傳》編委會邀請,撰寫《莊子傳》,經過十六個月的奮力拚搏,現已作為首批的第一部出版,頗得學術界、文學界的好評。特別是獲得了《中國古代文化名人傳》叢書編審委員會學術組和創作組專家的認可。西北大學黃留珠教授指出:“長期以來,有關研究莊子思想的論著,可謂汗牛充棟,但關於他本人的傳記作品,卻不多見。人們轉來轉去,似乎很難跳出司馬遷所撰《史記》中關於莊周列傳的框架,搞出一點新東西來。王充閭先生撰著的《逍遙遊—莊子傳》一書,可說是徹底打破了這樣的局麵。該書以全新的視角、生動優美的語言,為我們展現出一個有血有肉、生活於兩千多年前的莊老夫子。”“應該說,這是一部相當出色、極具個性特點的上乘之作”。有的知名學者評價:這是一部集大成的代表作,你過去三十幾年的成果全都可以略過,隻要有這一部就可以垂之久遠了。這裏有過譽之詞,但在我自己的創作曆程中,確實算是一個新的高峰。在我寫作這部書的過程中,我形容像“老母雞抱窩”,不敢挪動。因為那幾個月,我把整部《莊子》,還有近二百部古今研究莊子的著作,全部融入腦子裏,同時像元帥調兵那樣,把我長時期的學術積累一齊調動起來,運用綜合、分析、聯想、想象等各種手段,千針萬線,最後織成這部完整的織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