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第一位的是問題。從問題出發,發現問題,探索問題。如果你頭腦中沒有掛著問題,隻是記住一些機械的條條,那麼,哲學對於你可就真的沒有用了。但是,哲學卻又並不提供答案,任何一個真正的哲學問題都不可能有所謂標準答案,它隻是推動你去思考,反思、體悟、品味、涵養,這些是搞哲學、學哲學、用哲學的不二法門。
所謂提出問題,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要有“問題意識”。無論是對於理論工作者,還是實際工作者,問題意識都是最要緊的。愛因斯坦就曾說過,他的“腦子裏始終都裝著問題”。理論是關於問題的理性思考;或者說:理論始於問題。過去學哲學有一個偏向,就是滿足於背誦結論,而不善於以理論為指導去發現問題、研討問題、解決問題。從一定意義上說,哲學不是知識學,而是問題學。這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理解:一是,哲學的基本問題常解常新,是永不過時的,隻能隨著時代的發展,理解與闡釋方式發生變化。它與科學不同,科學的問題一經找到答案,問題便成了知識,不再具有問題的性質。二是,如果說科學給人以知識,那麼,哲學就是給人以智慧—提出問題本身就體現了哲學智慧。哲學家的貢獻不在於他解決了多少實際事,而在於他提出了富有前瞻性、開創性的問題。問題是哲學的發展動力,問題開啟了思維探索之門。
中國哲學是與傳統文化、與國學有著緊密聯係的。在這裏,我想結合起來說一說:
作為民族之根、文化之源,傳統文化涵蓋了一個民族的整體思維方式、生活方式和價值係統,是區分此一民族與彼一民族的核心標誌。許嘉璐先生說,無科技不足以強國,無文化則足以滅種。文化存則民族存,文化亡則民族亡。優秀傳統文化是提高民族素質,滋養我們內在精神、氣質的源泉;關涉到整個國家的發展戰略、國際地位,是中華民族複興的希望所在。
我國傳統文化從學理上講,有儒、道、釋三大支柱。儒、道屬於本土文化,在中國最先產生;東漢以後,中經兩晉南北朝與隋唐,佛教文化傳入,形成三足鼎立、相輔相成的局麵。中國傳統文化的特征,是連續性、滲透性、吸納性、穩定性。就其根底來說,作為人生智慧的集大成,它主要是研究探索下列三種關係:一是探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的價值取向,從前稱作“天人之學”。人既認識自然,遵循自然法則,又要能動地協調自然,自強不息,有所作為,以達到天人和諧的最高境界;二是,研究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定位取舍,最終實現人際和諧,解決人文危機,促進人與人之間互相尊重、互相信任,最終實現社會穩定、有序發展的共同要求;三是,關注人與自我的關係,認識自我,磨煉自我,提升自我,善待自我,消除不良的心態,達致精神平衡的理想境界。對這三個方麵的探索、研究,在現時有其特殊的意義。當下,人類麵臨一項共同的挑戰,就是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我的衝突,以及由此引發的生態危機、人文危機、精神危機。現在,世界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把目光投向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和具有普世性、前瞻性的中國人生智慧。希望通過發掘和弘揚這些文化瑰寶,獲取可資借鑒的精神資源,來救治這三大危機。
中國傳統人生智慧,融儒、道、釋為一體,優勢互補,相反相成,各有千秋。儒家講求入世進取,強調剛健有為,誌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天下為己任。道家講究精神超脫,道法自然,安時處順,無為而治,以柔克剛,以靜製動。二者陰陽和合,剛柔相濟,看似對立,實則互補。佛家講究出世,強調萬物皆空,排除幹擾,化煩惱為菩提,淡泊名利,“放下為上”。這在充滿了名利拚爭、精神式微的當下,也不無勸誡意義。三者互為作用,形成相反相成的機製。“以儒治世,以道治身、以佛治心。”這是南宋孝宗皇帝的話,大體上說到了點子上。湯因比是英國的一位哲人,號稱史學大師,他在《展望二十一世紀》一書中,自覺跳出“西方中心論”的舊有框架,明確地斷言:“中華文明將統一世界。”其依據是:“在未來,中國文化將取代西方文化,能夠推動人類和諧發展。”
國學與傳統文化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傳統文化的內涵要寬泛得多,包括知識、信仰、藝術、宗教、哲學、法律、道德等。而國學,僅是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內容。國學是與西學相對應而提出來的。按照唐翼明先生的說法:“狹義的國學可以以人作個比喻,腦袋就是經學,到清朝基本定位為‘十三經’;‘二十四史’加上《清史稿》,以及子書和集部,這大概相當於近代的曆史、哲學、文學,它們就相當於人的軀幹;而腿部和腳部等根基就是小學,小學包括聲韻、訓詁、文字,比如《說文解字》就是小學。它們加到一起就構成國學,是真正作為學問的國學。”
經書古奧,不易讀解,怎麼辦?於是,就有“四書”作導入的門徑。相對地看,“四書”結合主觀與客觀的實際更緊密一些,更容易理解一些;而且,“五經”的基本義理,都體現在“四書”裏麵。《論語》一書記載著孔子及其若幹弟子的言語行事。書中,孔子著重說明一套人們所共同認可的社會行為準則,從社會整體性上來把握怎樣做人和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屬於人文規範,而不是技能、工具性的知識。《論語》中孔子所論述的做人之道、治學之道、治國之道,代表了中國文化的精髓,千百年來,已成為一種文化基因,融入華夏文明的血液之中,成為中國人日常文化、思想、情感和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從中我們可以吮吸到鮮活、豐富的人生營養。孔子的學生曾子,從修養自己的心身入手,指出正心誠意的路徑,於是而有《大學》之作。孔子的孫子、曾子的學生子思,在他爺爺首創“中庸”、“中和”的倫理道德觀的基礎上,又通過《中庸》一書詳細論述了有關生活方式與處世規範的問題。子思的再傳弟子孟子,著眼於解決行為方式的問題。就是說,《孟子》七篇是一本專門探討人類行為方式的儒家經典著作。
最近,習近平同誌到曲阜孔府考察。參觀孔子研究院時,看到院長楊朝明主編的《孔子家語通解》、《論語詮解》兩本書時,他拿起來翻閱,說:“這兩本書我要仔細看看。”他還說:中華民族有著源遠流長的傳統文化,也一定能創造中華文化新的輝煌。研究孔子和儒家思想要堅持曆史唯物主義立場,堅持古為今用,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因勢利導,深化研究,使其在新的時代條件下發揮積極作用。
在“國學熱”中,一些學者走出書齋,借助電視等大眾傳媒對經典做通俗化的解讀,喚起了人們的研究興趣,啟發人們重新認識它的價值,應該加以肯定。但是,同時也產生一些偏頗,主要是有些解讀,把我們這個時代的“常識”強加到古人頭上,結果造成了誤讀。應該看到,對國學經典的任何闡解,都必須還原到其所據以產生的社會環境中去,並以符合其自身特質的思維方式、文化觀念來進行,否則就無法準確地傳達其深邃內涵。所以我們主張,研究國學還是應該提倡閱讀原典,準確吃透原著的精神。
四、關於領導幹部的品德修養
說到領導幹部的人文修養,必然涉及品德與人格問題。在幾千年的中國文化傳統中,我們注意到,當評判一位卓絕超群的政治家時,除了考量其功在當時、名垂後世的政治實踐,總要兼顧他的德行與思想。盡管限於曆史條件,在有些人身上,事功與人格未必完全統一;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凡是真正偉大並被世人所衷心景仰的傑出人物,無不具備高尚的人格和優秀的品質。這是他們的政治魅力與感召力的所在。較之政治活動的多變性、偶然性與不確定性,其政治品質、人格魅力則具有相對的穩定性,集中地體現著政治家的思想、行為的主導特征。作為普通人,我們也不例外。評價身旁的某些領導同誌,當他們退休離職之後,政績如何往往逐漸淡化,而德行、品質卻越來越凸顯出來,總是更多地受到關注。因為要幹一番事業,總須具備多種客觀條件,而品格如何,卻是自力可為,無須仰賴他人的。
我常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時間很短,權勢、地位、財富轉眼間就不屬於自己,應該無比珍惜身後的名譽。從另一個角度說,人在世上幾十年,包括退休以後二三十年、三四十年,真是不算短啊!如果沒個好的聲名,被人指著脊梁骨罵,在人前抬不起頭來,或者整天憂心忡忡,總怕哪個地方“冒頂、噴漿”,縱令你有再大的產業、再長的壽命,又有什麼樂趣呢!
結合我個人的成長經曆和切身實踐,談幾點實際體會:
第一點,一個人的成長,環境很重要。我的成長得力於上世紀80年代初的良好的時代風尚、工作環境;那時,“老革命”還都健在,由於在省級機關工作,有機會接觸那些公道、正派的老革命家,也得力於他們的直接栽培與教誨。當時,我擔任省委主要領導秘書,經常參加一些重要活動,親眼目睹了許多重要場麵;直接感受到中央和地方革命前輩的人格風範。這裏說件小事:1981年,中央來人組織推薦省委領導成員。有位老同誌叫於寧,同中央同誌講,要從個人意氣出發,我是不同意孫維本上來的,因為他對我不夠意思;但要是從黨的整體事業出發,我還是極力推薦他,因為他有能力、有水平。後來,省委書記在全省幹部大會上表彰他的思想境界。
有時一兩句話,會使你終生受益。“文革”前我在營口市委工作,聽一位老書記講:“有些事提起千斤,放下四兩。”意思是要辯證地、客觀地看問題。從思想方法上講,對於防止極“左”很有好處。他還說過:“許多事情的處理,你如果稍微冷靜一些,過上一天兩天、甚至一兩個小時再處理,可能結果就不一樣。”他多次提出,對下屬、包括犯了錯誤的同誌要學會寬容。這在當時的政治條件下是有針對性的。我認識到寬容大度,設身處地,留有餘地,是爭取主動、立於不敗之地的有效保證。
我當省委常委、宣傳部長時,經常被老書記找去交談。一次議論到,“文革”中、“六四”期間犯政治錯誤的,多數都有個人品格、素質上的根源,素質裏麵又包含著思想方法、思維方式。他們或者權力欲特強,或者抱政治投機心理,或者極端偏激,而極端偏激又往往和個人的直接利害相關聯。他們平時情緒還比較穩定,一到關鍵時刻,情緒就呈爆發之勢。人們常說“情商”,但往往偏重於情感,而忽視了情緒。這個“情緒”可了不得,往往決定人的行為指向和操作強度。當人處於積極、樂觀的情緒狀態,就會傾向於事物美好的一麵,而當處於抵觸、沮喪、對立的情緒狀態,就會偏重事物消極、陰暗的一麵,易於動怒、偏激,行為出軌,直至出政治偏差。所以,現代科學有“情緒管理”一項,講究抑製感情衝動,克服急切欲望,延緩欲望滿足,做好情緒疏導。
在中央黨校學習時,同班的一位將軍對我說,成功有兩條要領:一是“初戰必勝,寧可備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備”;二是“要防止本末倒置—小事用力不小,大事用力不大”。也使我深受教益,終生不忘。
第二點,我先後在市裏、省裏做了領導,有一點體會很深刻,就是相對超脫一點很必要,留出一定時間思考重大事項,切忌陷入具體事務圈子中去,應該有所為有所不為。毛主席說,出主意、用幹部,是非常有道理的;主要領導要管主要的事,什麼最主要?一是出主意,二是用幹部。我在市裏、省裏都提出,要勞於用人、逸於用事。人用得好,自然不愁工作落實。一把手相對超脫一些,還有助於發揮副手作用,有助於人才成長,做到人盡其才。當時,也有人警告說,你不多抓、多管,就會喪失領導權,就得不到應有的威信。其實,領導權也好,個人威信也好,主要來自兩個方麵:一靠真理力量,比如見解高明,決策正確,有預見性、前瞻性,等等;二靠人格魅力,包括品德修養,思想作風、工作作風,能夠起表率作用,“其身正不令而行”,不在於呼呼拉拉、吆喝巴喊。
一個人在麵對金錢、權勢、地位、美色的誘惑時,能否有定力,能否抵禦住這些誘惑?外在的法製、準則,客觀環境條件的製約固然重要,但真正能夠長久起作用的還是內心的道德防線。這個內在的道德防線,實質上就是思想品質、人格風範。現實中充滿著多種多樣的誘惑性。我覺得,人生總有一些自性的、超越現實生活之上的東西需要守住,需要有一種自信自足、氣定神閑的定力。這樣,人的精神才有引領,才能在紛繁萬變的環境中保持相對獨立的內在品格,在世俗的包圍中葆有一片心靈的淨土。
真理力量、人格魅力、自信力、定力—這四個“力”,確實都很關鍵。
第三點,在現代社會中,要不要交朋友,如何交朋友,這是一個繞不開的現實問題。這裏大有學問,大有說道。有些富有人生經驗的老同誌,告誡年輕人,叫作“慎交朋友”,我想這是飽含著血淚教訓的痛切之談。應該講兩句話:一是要交朋友;二是要結交益友、諍友,遠離酒肉朋友、諂媚之人。朋友還是要交的,不能因噎廢食。這方麵,我們要向周總理學習。周總理朋友最多,他在彌留之際還特意囑咐:“不要忘記老朋友。”與此相關,還有一句老話:“常想平生未報恩”,要有一種感恩思想。這些普通至極的家常話語,卻飽含著生命智慧、人情至理,更富有現實針對性。
這裏有三個認識上的誤區:一是認為有了權力就必然有威信、有威望。實際上,威信、威望靠耍威風、耍手段是樹立不起來的,隻能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上,要待人以誠,以身作則。二是把無原則的拉拉扯扯、吹吹拍拍、搞小圈子看成是交朋友,古人說:“同道為朋,同誌為友。”三是認為,當了領導,身旁朋友多著呢!實際上,許多領導幹部是沒有朋友的,你看著身前身後圍攏著很多人,那並不是真正朋友,許多人是趨炎附勢,相互利用,一當你退出領導崗位,昔日的所謂“朋友”紛紛作鳥獸散,最後門可羅雀,因為你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人家自然就棄之如敝屣了。真正的朋友是道義之交,推心置腹,誌同道合,肝膽相照。這樣,你即使倒黴了、下台了,他們仍然與你相知相重。
第四點,學會做減法。中國曆史上有三種人:一種是一輩子都做加法,比如秦始皇、成吉思汗;一類人先做加法,後做減法,這又分多種情況:比如曾國藩、陶淵明、鄭板橋,就屬於不同情況;還有一種,一輩子總在做減法,像莊子。共產黨人要為人民服務,要幹革命,總做減法,無所作為,這不可能。但可以提出來:事業上做加法,生活上做減法。那麼,如何落實、如何踐行呢?
這就要去貪、戒得、製欲。貪,觸犯法紀,必須徹底去除;得,要付出代價,須注意警戒;欲,容易蝕損本性,損害性靈,墮誌傷身,需要控製。人生要經常處於知止知足心態,樹立正確的苦樂觀、人生觀、價值觀。關鍵是要看得開、放得下。同誌們可能看過朝陽古生物化石館。那些魚化石、鳥化石,至少都在一億二千萬年以上。在整個人生之旅中,與古生物化石相比,真是覺得人生所能把握的時間實在是過於短暫了。普通人能活上一百歲,就被稱為“人瑞”。這又怎樣?也隻不過是這片狼鰭魚化石的一百二十萬分之一。真個是:“歎吾生之須臾,羨宇宙之無窮。”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裏,爭名奪利,究竟有多大價值?其實,不必死生契闊,不必火燙油煎,隻要得過一場大病,被迫躺在病床上急救幾次,人們就會領悟到,什麼大把大把的票子,很重很重的權勢,很多很多的住房,成批成打的美女,一切一切平日抓著不放的東西,很可能一轉眼間,就全都不再屬於自己了。這個時候,就會冷靜地思考:從前那麼苦抓不放,究竟所為何來?是呀,平時頤指氣使,勢焰熏天,自以為不可一世的人,臨死的時候就會知道,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個普通的角色;億萬富翁一死,同窮光蛋又有多少差別!除了嘴裏含顆珠子,任何財富對於他已經失去了實際意義。到了這個時節,人會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一些,會發現平日諸多可悲、可笑、可憫之處。當然,這種“紅塵覺悟”不見得多麼牢靠,有時消失得很迅捷、很幹淨。人是一種善忘的動物,常常是一下了病床,恢複了健康,就把這些感悟忘得無影無蹤了。
過去有“老馬識途”的成語。隨著歲月的積澱,經驗教訓就成了人生財富。我願把自己的“一得之愚”貢獻出來。其中難免存在著局限性,大家“擇其善者而從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