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讀書和創作
——在遼寧大學中文係的講演
(1990年6月8日)
遼寧大學,作為我們省的最高學府之一,是人文薈萃、作手如林之地。應邀到這裏來講讀書、談創作,我確實有班門弄斧的顧慮。當然,也可以自解:就是在品味一席盛大的川菜,盛讚那幹燒魚翅、紅燒熊掌、清蒸江團、雞蒙葵菜之後,也不妨嚐一嚐那些街頭的“小吃”,什麼賴湯圓、龍抄手、鍾水餃、珍珠元子、夫妻肺片、師友麵、小籠牛肉,這些也畢竟是別具一格的。聽慣了黃鍾大呂之後,偶爾欣賞一些裏巷歌謳,也可以換換口味。
下麵,從四個方麵展開我的話題。
一、自報家門
孟子說過:“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為了增進了解,先作一番自我介紹,給自己畫個像。結合著,談談我的讀書曆程。
1935年,我出生在一個農民家庭。故鄉在醫巫閭山東麵一個蘆葦叢生、荒涼偏僻的村落裏。當時兵荒馬亂,土匪橫行,日本“皇軍”和偽保安隊不敢露麵,那裏便成了一處“化外”荒原。我有一位族叔,很有學問,也有一些資產,膝下一子,生性頑皮、整天惹事生非,當地沒有公立學校,叔叔便延聘一位老學究來加以調教;由於對我有好感,便把我連同他的孩子一起送進了私塾。六歲到十三周歲,讀了八年私塾,在這裏受到了比較係統的傳統教育。讀書進程大體按照經史子集的順序,“三百千千”之後,先讀“四書五經”,再讀《左傳》、《史記》、《漢書》、《綱鑒易知錄》,再讀先秦諸子,主要是《老子》、《莊子》、《韓非子》。老師這個安排很特別,也有他的理由,就是趁孩子記憶力最強的時機,把需要背誦的經書背下來,懂不懂沒關係。他有兩個理論:一個是“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再就是,在好讀書時抓緊讀,不要好讀書不讀,不好讀時卻枉勞心力去記誦。他打個比喻,說是像小偷進屋偷東西,金銀細軟,收拾起來,背上就走;待到安全地方,再作分類、歸攏。從實際效果看,這樣讀下來,一是確實記得很牢;二是先難後易,從佶屈聱牙的經書(比如《書經》、《禮記》),到史書、諸子,有一種春水融冰、江河下瀉,“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的快感。
回顧那八年的私塾生涯,有失有得。最大的失,是思想受到禁錮,在世界觀、人生觀方麵也承受一些負麵影響;收獲有三方麵:一、打下了比較堅實的國學基礎,主要是在文史方麵;二、培養了對於曆史的濃烈興趣,因為舊學有“六經皆史”的說法,而且是“文史不分家”的;三、訓練了很強的記憶能力,現在五十幾歲了,不敢說“過目成誦”,但超強的記憶力,肯定超過普通人,原因在於小時候經受過嚴格的訓練。我沒有進過小學,所以,至今也不會拚音,查字典全憑筆畫。我是1949年夏天直接考入中學的,數學隻得了十九分,當時帶個算盤,“四則”題不會列方程式,算盤一扒拉,“一退六二五”,“三下五除二”,結果出來了。但是,語文得的是滿分,字也寫得好。口試時,曆史、地理都很優異。大學畢業後下鄉鍛煉,當過村官(鄉團委副書記),還當過中學教師、新聞記者、報紙副刊編輯,後來就在市直、省直機關工作。
“文革”十年,是我讀書比較集中的階段。由於一開始,就以報社黑筆杆子罪名遭到批判,機關群眾組織忌諱,不願吸收入內,這倒給了我安心讀書的機會,主要是讀魯迅的作品。後來進入批鬥“走資派”階段,我們這些“死狗”便沒有人理了,加入到群眾組織裏麵,也沒有多大興趣,還是照樣讀書。迨到批林批孔運動開始,我的讀書機會就更多了。“破四舊”時,紅衛兵抄家,弄來不少古書,統統放在倉庫裏,這回“批孔”要找靶子,因為我讀過私塾,革委會宣傳組便指令我去清理舊書,弄了兩整天,挑出有價值的三百多種,我把它們用卡車運到機關辦公樓上鎖了起來,鑰匙由我帶著。這樣,我便打著“評法批儒”的旗幟,名正言順地進進出出,看書、摘記。其實,那時軍代表關注的是聯係現實,他們不願也不懂翻動那些古舊東西;可是,我卻又和這些久違了的“線裝書”舊情重續,整天愛不釋手。當時主要是讀“諸子”,徜徉於《老子》、《孫子》、《列子》、《莊子》、《韓非子》、《呂氏春秋》、《淮南鴻烈》、《論衡》之間,仿佛進入了“不知有漢,何論魏晉”的桃源世界。我記了十多本筆記,中間也沒有人催我寫批判文章,倒樂得個清閑自在。
光陰荏苒,歲月其徂,於今已三十年矣。人過中年,時間仿佛過得更快,“歲月疾如下阪輪”,光陰自當以分秒計,正所謂:“時間常恨少,苦戰連昏曉。”無論節假日、早午晚,一切工餘之暇,我都攫取過來用於學習。即使每天淩晨幾十分鍾的散步,也是一邊走路一邊構思、凝想;甚至晚間睡前洗腳,雙足插在水盆中,兩手也要捧著書卷瀏覽,友人戲稱之為“立體交叉工程”。
關於讀書,我曾寫過六首七絕:《讀書紀感》。其三:“伏盡炎消夜氣清,百蟲聲裏夢難成。書城弗下心如沸,鏖戰頻年未解兵。”其四:“學海深探為得珠,清宵苦讀一燈孤。書中果有顏如玉,戲問山妻妒也無?”這些都是心路曆程和苦讀生涯的真實寫照。從一定意義上說,讀書成癮與煙癮、酒癮無異,已經到了“非此不樂”的程度,不僅沒有厭倦情緒,有時甚至甘願為此做出犧牲。看過《聊齋 嬌娜》的,當會記得這樣一個情節:嬌娜給孔生割除胸間癰疽,“紫血流溢,沾染床席,生貪近嬌姿,不惟不覺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
二、說說我與文學創作
我寫作舊體詩時間很早,早在讀私塾時期就寫了一些。水平高低不說,但絕對都是合格入律的。那時也試著用文言形式寫作論說、記事文字。剛上初中時,向老師交的作文,還是“之乎者也”的,後來,被老師狠狠“擼”了一頓,說“你如果不改,我就當麵給你撕掉”。這樣,便學會了現代表達方式。但真正稱得上文章,還是在60年代初開始的,那時編報紙副刊,同時也便開始了散文創作。出過幾本散文集,一本舊體詩集。是中國作協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三四年前,1986年、1987年,《人民日報》海外版辦了一個《望海樓隨筆》專欄,當時,作者遍布於全國各地,主要是六個人,我是其中一個,多達六七十篇。受到了知名作家、北京市委副書記(後來做了中宣部副部長)徐惟誠同誌的熱情關注和讚譽,在我把這些文章結集為《人才詩話》時,他還給寫了序言(筆名餘心言)。
我的創作全部是業餘的,每天八小時之外,作為自己的活動天地,一般地不容許侵犯。關於我的散文,省裏開過兩次討論會,最近這次,學者們分析了風格特征、文體意識、語言特色、獨特視角等,裏麵不無溢美之辭,但對我還是大有啟發的,使我知道應該在哪些方麵用力。
讚譽也好,批評也好,大家都一致稱許我的堅忍不拔的毅力,稱讚我在當前的商品大潮中,默默地據守在文學崗位上。我把精神生活看得比物質生活更重要;永遠站在起跑線上,向自己預定的一個個新的目標衝刺。至於能否奪魁,我並不看得特重。我覺得,跑的過程本身對我更重要,更具有吸引力。
許多同誌不理解,你的地位已經不低了,待遇也足夠了,年過半百的人,還犯得上花這麼大力氣拚搏文章嗎?一般情況下,我都一笑置之。說是“夏蟲不可以語冰”,有點不太尊重。實際上,“道不同,不相為謀”,要解釋也沒法解釋清楚。事實上,在任何時代,追求“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的人總是占全社會人口的極少數,我甘願加入這個極少數人的“精神貴族”的行列,對這一選擇我將至死而不悔。我有我的快樂,甚至是幸福。這是大境界、大瀟灑。這是內心世界的東西,它不是給別人看的,僅僅是一種主觀的自我感覺。我的自我感覺,一貫是好的。
那麼,苦不苦呢?相當地苦,非常地苦,“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苦情是很深的。法國著名小說家莫泊桑說過:一個人以學術許身,便再也沒有權利同普通人一樣地生活下去了。莫泊桑決定當作家,他的老師福樓拜對他說,你選擇了這個職業,以後就不能像一般人那樣舒服地生活,就不能享受一般人可能享受到的那些娛樂了。
清夜無眠,我曾湊了四句小詩:
推舉石頭攀陡山,茫茫學海未知還。
癡頑如我誠堪笑,事業文章欲兩兼。
說來也是邪門,明明知道文學之路千難萬險,可是,許多人仍然趨之若鶩。丹麥哲學家克爾凱戈爾在日記裏寫道:“當一個作家或者不當,不是我自己選擇的;它是和我這個個體中的一切伴隨而來的,是發自其中的最深沉的鞭策。就是說,寫作是與自己的整個生命存在緊緊聯係著的,寫作是自己命定的生命境界。就是說,對於一個好作家來說,對於一個以精神探索為命定的生命境界的人來說,當一個作家或者不當,不是自己所能選擇的。”
也正是為此吧,所以,有人說,患上別的病,都容易救治;唯獨和文藝結緣,萬劫不覆,無可救藥。英國作家毛姆的中篇小說《月亮和六便士》,取材於法國畫家高更。高更原來是股票公司的一個職員,在四十歲左右突然迷上了藝術,變得神經不正常,也不回家了。他太太懷疑他有了外遇,委托一個朋友調查。結果報告給高更太太,說高更沒有和任何女人有來往,現在迷戀的是藝術。太太一聽,哭了,說這可完了,如果迷上另一個女人,用不了多久就會厭煩的,我有信心把他奪回來;唯有迷上藝術,我這一輩子,算是徹底完了。
不僅迷上藝術無可救藥,之死靡他;而且,心甘情願吃苦受累。著名文藝評論家傅雷先生說過:“藝術是一個暴君,因為做他奴隸的都心甘情願,所以,這個暴君尤其可怕。你既然認了藝術做主子,一切的辛酸苦楚,便是你向他的納貢。你信了他的宗教,怎能不把少牢、太牢去做犧牲呢?”
說到這裏,也許有人會問:既然文學創作那麼艱苦、勞累,那為什麼竟會讓人如癡如醉、樂此不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