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讀書和創作(2 / 3)

按照我的體會是,創作固然是艱辛的,可是,苦中有樂,就其本質來說,創作如同讀書一樣,是一種精神享受。創作的艱辛,體現為一種長期熔鑄性情、積貯感受、一朝綻放的甜美。試看母親產育嬰兒,用一句時髦的話來形容:“痛並快樂著。”作家麵對作品,宛如母親麵對嬰兒,那種可愛的“寧馨兒”,總會帶來一種成就感、自豪感。正是在這一特定的條件下,我們才說:“越是艱苦,越是快樂。”

創作過程是艱苦的,但創作心態卻並非像負重登山那樣,筋肉緊繃,氣喘籲籲;而是表現得輕鬆自如,左右逢源,絕非膠著、執拗。創作過程中,作家總是努力減輕心靈的外部負載,從容不迫、張弛有度地發揮好自己的創作活力。宛如舟行江上,縱目山川,仰眺俯瞰,刹那間感受到宇宙生命的律動,感受到這一律動與內在情懷的契合,目與心會,情與景融。這時節,作者的內心,應該像宗白華《美學散步》中說的:“湧現了一個獨特的宇宙,嶄新的意象,為人類增加了豐富的想象,替世界開辟了新境。”李白說:“當其得意時,心與天壤俱。閑雲隨舒卷,安識身有無。”達到了“物我神會”、雙向交流的境界,將形而下的景與情,上升為形而上的審美超越。此時心境,正像宋代詞人張孝祥《念奴嬌 過洞庭》詞中所描繪的: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鬢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完全是一種放任不羈、自由自在、散淡逍遙的心境。所以,黑格爾老人說:“審美帶有令人解放的性質。”

三、關於散文的意蘊

上麵談了創作的艱辛、創作的心態;接下來,我想說說作品的意蘊。它們之間存在著有機的聯係。剛才說到,“創作的艱辛,體現為一種長期熔鑄性情、積貯感受、一朝綻放的甜美”;那麼,這種經過長期熔鑄與積貯的“性情”與“感受”,又是什麼呢?也就是作品的精神內核,或者說是一種意蘊。下麵分三個層次講。

其一,意蘊之不可或缺。

中國傳統繪畫,非常重視布局、章法和筆墨之趣,但一切高水平的畫家都無一例外地把立意放在全部創作過程的首位。清人沈宗騫說:“意思既定,然後灑然落墨,氣運筆隨。若意思未得,但逐處填湊,縱極工穩,不是作家。”說的是作畫,於散文創作亦然。清人王夫之說:“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

文學就其總體而言,永遠是對人的生存狀態的寫照與思考,特別是對人的精神狀態的寫照與思考。寫照,就是提供一麵鏡子,人生存得怎樣,讓我們從文學這麵鏡子裏看一看自己的尊容;思考,則須進一步評價如此生存值得還是不值得,有意義還是無意義,應該怎樣生存,以怎樣的精神狀態生存,才是有意義的,才是理想的。這些,通通地表現為意蘊。

我的散文裏,可以說,篇篇都有比較深刻的意蘊。在《曇花,曇花》中,我想烘托一種人生的精神境界:自甘淡泊,多予少取,在貧瘠土地上蘊蓄元氣,為著綻放一朵奇葩,使出渾身解數,最後力盡而竭。縱觀宇宙萬物,任何有生命的東西在宇宙長河中都是短暫的一現。隻要能在這一現之中,像一顆隕星衝入大氣層之後能在劇烈的摩擦中發出耀目的光華,同樣稱得上星雲燦爛。

《清風白水》一文,通過大量的景觀、意象,使人們熱愛九寨溝的自然生態:“川西北岷山叢林中的九寨溝的特色,是朦朧、神秘、奇麗、自然,充滿荒情野趣,全無雕琢痕跡。如果說,泰山具有老年人那種飽經風雨、閱盡繁華的成熟與鎮定,那麼,九寨溝就是少男少女般的活潑、爛漫,清風白水,一片童真。以言藝術美、人文美,或許不及其他許多風景名勝;以言自然美,則是各地難以比駕的。天涯何處無清水?難得的是,這裏的原始生態保持得很好,因而水質絕少汙染,清澈異常,透明度達到二三十米。空氣清新甜美,天空蔚藍如拭,沒有一絲浮塵霧靄。大自然的神功,將泉湖溪瀑聚煉為一體,組成一個和諧的世界。”

《神話的失蹤》,說是尋找詩蹤,尋找神話,實質是歌頌改革—由於生產力發展而神話失蹤了,好事一樁,何憾之有?早在一百五十年前,馬克思就說了:“任何神話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隨著這些自然力之實際上被支配,神話也就消失了。”

其二,意蘊如何體現。

這種意蘊,在作品中並不單獨、直接地顯露在外,可是,又能在作品整體以及每一部分中閃現著它的蹤影。這種意蘊的存在,不能理解為“把社會意圖強加給藝術”。一部作品如果缺乏精神內核,必將流於淺薄、輕飄、平庸、乏味;可是,如果簡單地“把社會意圖強加給藝術”,那就勢必流於枯燥無味、生硬直白,不僅缺乏觀賞性,甚至根本談不上是藝術作品。文學的本質是審美,審美價值有一種溶解力,可以把政治價值、思想價值、宗教價值、曆史價值等溶解其中。

有人要貝多芬闡釋他的一支曲子的意蘊,貝多芬默然無語,隻是重新把這個曲子演奏了一遍。這個人沒有理會,再問貝多芬意蘊何在,貝多芬淚流滿麵。是的,一切都在曲子裏邊,應該說,並沒有什麼外在的、需要用語言補充和闡釋的意蘊。這是貝多芬用悲愴的眼淚告訴我們的。

過去,我們曾經飽受“圖解主題”的庸俗創作論的侵害,致使有些人談“旨”色變。其實,如果主題是指經過藝術家體察的精神力量,是作家用以點燃、燭照萬千心靈的理性火焰,就沒有理由排斥它。

作家觀察生活、理解生活,把握生活的特殊性,決定了不能動用其他社會科學的理性論說,而是要用審美的藝術眼光,理性分析要沉澱在審美眼光之中。默默地、不見形影地起著製約、導向作用。不能露形於外,頤指氣使。

高爾基說,好的散文,不是說教,而是“讓思想飽和在生活之中”。這話很準確。所謂飽和,是說思想不是外貼的,不是糖衣片,而應該像人們吃麵包與水果一樣,維生素、營養飽和裏麵。思想和生活,猶如托爾斯泰說的,從山坡上疾馳下來的馬車,說不清是馬拉著車,還是車推著馬。清代古文大家劉大櫆說:“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顯出也,故即事以寓情。”

我寫過一篇《心中的倩影》,說秦淮河的勝跡,久縈於心,常以未曾一到為憾。這次有機會了,離那裏隻剩下咫尺之遙,但是當我聽說那裏已經汙染得不成樣子,為了不使那如詩如畫如煙如夢的舊時月色消失,我覺得還是不去為好,以便在記憶中永存她的美好的倩影。文中還講了蕭乾的故事。十八歲時,結識一位名叫蕭曙雯的女學生。二人心心相印,靈犀互通,誠摯地愛戀著。不料,校長從中插足,聲言如果曙雯拒婚,就要對蕭乾狠下毒手。姑娘斷然斥絕了這個惡棍,同時勸說蕭乾趕緊離開,以免遭到暗算。這樣,一對情人南北分飛,無緣重見,各自在布滿荊棘的坎坷路上建立了家庭。六十年過去了,他舊地重遊,得知蕭曙雯仍然健在。這對於千裏離人來說,盡管不無苦澀,卻也畢竟是一種撫慰。可是,經過一番斟酌,他毅然決然放棄了這個此生難再的機緣。他不願讓記憶中的清亮如水的雙眸,堆雲聳黛的青絲,輕盈如燕、玉立亭亭的少女豐姿,在一瞬間,被了無神采的幹枯老眼、霜雪般的鬢華和傴僂著的龍鍾身影抹掉,他要把那已經活在心目中六十年的美好影像永遠保存下來。蕭乾說:“這不光是考慮自己,也是為了讓曙雯記憶中的我永遠是個天真活潑的小夥子,所以,還是不見為好。”留戀昔日的風華,珍視美好的印象,永存心中的倩影,這樣一個美學命題,不是直白地說出來,而是憑借一係列鮮活的形象、生動的故事展現出來。

還有一篇《追求》,我想說的是:美在於不斷追求,不在於占有;走進卻不踏上去,留下一塊永恒的綠地,供日後懸想與追思;美的境界在事物過程本身;充滿希望的追求比到達目的地更有吸引力,追求比占有更使人感到幸福。同樣也是通過一係列故事、細節,一層層地展現。我寫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乘船足足走了一宿,方始到達友人門前,可是,卻悄然返回了。人們問他;這麼遠冒雪趕來,為什麼不進去與友人見上一麵?他的答複是:“我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文中還引述了美國作家沃爾夫的一篇小說:每天下午兩點多鍾總有一列火車從小鎮旁駛過。當司機拉響汽笛時,這時就有一個女人站在小屋後麵向他揮手。開始時,她身旁依偎著一個小女孩,後來,女孩漸漸地長成了大姑娘,司機也繁霜染鬢,步入老境。他感到,無論多麼艱苦、勞累,隻要一看見這座小屋和天天向他揮手的母女,就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與溫馨。他想,將來退休以後,一定要去尋訪她們,坐在一起暢談一番。這一天終於來到了,老司機卸了任。他第一次從這裏踏上月台,懷著無限期待、無比幸福的心情,來到了母女倆居住的小鎮。恰好,過去見過上萬次的母女倆,此刻正站在路邊,上下打量著他這個陌生人。母親麵容消瘦,神情冷漠,目光中反映出猜疑、驚恐和不信任的情緒。這一切,把他從她們的招手中所感受到的那種親熱勁兒、鄉園感,驅逐得無影無蹤。他試圖解釋幾句,但當看到兩個女人呆滯、拘謹的神情,便默然離開了。他後悔此行勘破了那一場充滿著希望與追求的美夢。恰恰應和了陳獨秀的兩句詩:“相逢不及相思好,萬境妍於未到時。”

其三,意蘊的獲得。

意蘊放射著理性的光輝,是一種理性美。要獲得意蘊,必須經過多層次的超越,超越淺層真實,超越簡單目的。康德認為,美之為美,須無實際利害感,須在不顯露客觀目的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合乎目的,須在超逸概念的前提下追求普通性與必然性。日本畫家東山魁夷這樣描寫過一片樹葉:你的綠意,不知不覺地黯然失色了,終於變成一片黃葉。夜來秋雨敲窗,第二天早晨起來,樹枝上已消失了你的蹤跡。隻看到你所在的那個枝上又冒出了一片嫩芽。等到這個幼芽綻放綠意時,你早已零落地下,埋在泥土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