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哲理是關於人和人生的哲理。曆史上,一切高水平的藝術總包含著較多的哲理,而現代,對哲理的追求就成了越來越多的作家藝術家的一種自覺行動。這是與現代人力圖重新從整體上把握世界和人生的總趨勢分不開的。因為,藝術哲理的本質,就在於對世界、對人生的內在意蘊的整體性開發。
遺憾的是,生活中我們總是過於匆忙,似乎急匆匆地總是要趕到哪裏去,甚至連休假、遊玩的時候也是這樣。要匆匆忙忙地跑完地圖上標著的所有風景點,每到一處,總是哢嚓、哢嚓,根本不做涵詠性的賞玩,不習慣於探索個究竟,隻是滿足於帶回去一堆可以炫示於人的照片。我們很少停下來聽聽那風,聽聽那雨,看看那流雲霞彩,認知一下草木蟲魚,凝視一下大地的熱氣與呼吸。
作為一個散文家,自然要有豐富的感情,像別林斯基所說的那樣,“比別人承受更多的苦難,享受更多的歡樂,愛得更火熱,恨得更強烈。總之,富有更深刻的感受”。
散文大概沒有別的表現對象,它表現的就是作家自己。主體與客體合二為一,構成了作者的心理境界。所以,散文的特點主要是寫心。作為一種流動著沒有固定形態的審美形式,散文的自由完全來源於作者內心的自由。散文與詩一樣,是作者直接擁抱世界的產物。它可以像魯迅俯視著過往的全部社會人生,剖析著整個民族長期所積澱的具有重要意義的典型心理現象,也可以像蒙田、培根那樣,深沉而淵博地思索社會人生與宇宙萬物的哲理,也可以像屠格涅夫、泰戈爾那樣,親切地傾訴自己內心的喜悅與追求。
作家表現真實時常常自問:對此,我能比前人新發現一些什麼?我能比旁人多發現一些什麼?我寫過一篇《天上黃昏》。黃昏,這是個前人寫濫了的話題。要再寫,就需要有新的發現。我寫飛機上看到的黃昏,這種眼光有一種獨特的穿透力,把握住未曾被前人和旁人發現的視覺真實。我發揮現代人能在萬米高空之上觀察日出日落的優勢,清晰地展現日落時的奇觀:然後與劉白羽看到的晨曦相對照。說明夕陽西下與旭日東升原是同一事物的兩種不同景觀,隻是觀察角度不同而已。所以,古代人那種感傷日暮悲涼之意是因為缺乏科學知識。“夕陽芳草本無恨,才子佳人空自悲。”不是我高明,是我具備了比前人優越的條件。相信,將來登上月球後,一定會發現夕照黃昏新的景觀。
四、關於散文的視角選擇
說到這裏,就自然而然地引出了我要說的第四個話題:散文的視角選擇。
托爾斯泰認為,優秀的藝術構想,“應當有這樣一個點,所有光會集中在這一點上,或者從這一點放射出去”。我覺得,這可以借鑒到視角的選取上來。我寫散文,不論是寫景、抒情、敘事,麵對著感覺的客體,總習慣於找一個獨特的視角去認識它、把握它、表現它。我欣賞法國當代作家夏布洛爾的話:“對我來說,現在最主要的不是寫什麼,而是怎麼寫。”要寫出來,首先就有一個藝術構想的問題。種種意蘊、情態,都要以直覺形式表現出來。黑格爾說,美是理念的感性呈現,就是把視點歸結到直覺形式上的。直覺形式看似很簡單,但它背後所包羅的幾乎是作家的整體生命。為了說得清楚些,這裏舉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名篇《背影》為例:
朱先生寫自己北上讀書,父親在繁忙中渡江相送到車站,在車站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本可以回去了,卻突然想到要穿過鐵道去買幾個橘子,給朱自清路上吃。
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隻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麵,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鬆似的。過一會兒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中不禁又簌簌地流下淚來。
我們別的可以忘記,獨獨這個蹣跚、肥胖、吃力的背影,太深刻了,永生不會忘記。這就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情感的直覺造型,也是一個獨特的視角選擇。許多詩人並不缺乏真實的激情,而缺少這種視覺造型。結果,情感、文脈就流散不定,構不成交彙點,也失去了發射力。據我的體驗,在藝術中,哲理追求也往往體現在直覺形式上。或者說,藝術憑借著直覺形式來進行哲理追求。
我寫過一篇《青天一縷霞》。蕭紅是我喜歡的一個女作家。幼時讀她的作品,印象最深刻的,留下一個亮點就是“火燒雲”,就是七八月的巧雲。後來讀到聶紺弩的詩句:“何人繪得蕭紅影,望斷青天一縷霞”,又進一步強化了這個意識。待到訪問故居,又看了天上的雲。我本來就喜歡看雲,又有上述直感,一下子就把天上的雲與地上的人聯結起來,獲得一個獨特的視角。
看到片雲當空不動,我會想到一個解事頗早的小女孩,沒有母愛,沒有夥伴,每天孤寂地坐在祖父的後花園裏,雙手支頤,凝望著碧空。
而當一抹流雲掉頭不顧地疾馳著逸向遠方,我想,這宛如一個青年女子衝出封建家庭的樊籠,逃婚出走,開始其痛苦、頑強的奮鬥生涯。
有時,兩片浮遊的雲朵親昵地疊合在一起,而後,又各不相幹地飄走,我會想到兩個叛逆的靈魂的契合—他們在荊天棘地中偶然遇合,結伴跋涉,相濡以沫,後來卻分道揚鑣,天各一方了。
當發現一縷雲霞漸漸地融化在青空中,悄然泯沒與消逝時,我便抑製不住悲懷,深情悼惜這位多思的才女。她,流離顛沛,憂病相煎,一縷香魂飄散在遙遠的淺水灣,
正是這種深深的憶念,和出於對作品的熱愛而希望了解其生活原型,即所謂“因蜜尋花”的心理,催動著我在觀賞巧雲的最佳時節—八月中旬,來到這神馳已久的呼蘭,追尋女作家六十年前的歲月。
再比如《祁連雪》。千裏河西走廊,該給人們留下多少玄思遐想呀!我們每一個人麵對這大漠戈壁,相信都會射出無數支向往的神矢,鼓振著玄想的羽翼,設法去觀察與描繪它的曆史、現實、未來的諸般色相。這裏,奔馳過出使西域的張騫的車騎和勇探虎穴的班超的鞍馬,飛揚過和親烏孫的細君、解憂兩公主的車塵,閃現過西天取經的唐僧的身影,也展現過隋煬帝會見27個國家君主的盛大場麵。這裏也有“大漠孤煙”、瀚海行旅、悲笳互動、駝鈴叮咚的圖景。但我都不想直接去寫它們,目的是避免重複。這方麵的詩文實在是太多了。我想找一個特殊的視角,把我對河西走廊的深沉的曆史感、親近感描繪出來。於是想到了“祁連雪”—它是一路陪伴我們的景觀。
有人形容它像一位儀表堂堂、銀發飄蕭的將軍,俯視著蒼茫的大地,守護著千裏沃野;有人說,祁連雪嶺像一尊聖潔的神祇,壁立千尋,高懸天半,與羈旅勞人總是保持著一種難以逾越的距離,給人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隔膜感。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它卻是戀人、摯友般的親切。千裏長行,依依相伴,神之所遊,意之所注,無往而不是靈山聖雪,目力雖窮而情脈不斷。一種相通相化、相親相契的溫情,使造化與心源合一,客觀的自然景物與主觀的生命情調交融互滲,一切形象都化作了象征世界。
也許正是這種類似的情感使然,一百五十年前的秋日,愛國政治家林則徐充軍西北,路過河西走廊時,曾與祁連雪嶺風趣地調侃:“我與山靈相對笑,滿頭晴雪共難消。”我的一位祁姓學友,西出陽關,竟和祁連山攀了同宗:“西行莫道無朋侶,亙古名山也姓祁。”甘、青路上,我也即興寫了四首七絕,寄情於祁連雪:
斷續長城斷續情,蜃樓堪賞不堪憑。
依依隻有祁連雪,千裏相隨照眼明。
邂逅河西似水萍,青衿白首共崢嶸,
相將且作同心侶,一段人天未了情。
皎皎天南燭客程,陽關分手尚縈情。
何期別去三千裏,青海湖邊又遠迎!
輕車斜日下西寧,日斷遙山一脈青。
我欲因之夢寥廓,寒雲古雪不分明。
事實表明,這種視角選正了。正如畢加索說的:“觀念與情感終於在他的畫幅之間成了俘虜。無論怎樣,它們不再能逃出畫幅了。”如果把畫幅作廣義的理解,即作為視角的直覺造型來理解,真是確切不移的。
我把這說成是表現形式、藝術構思上的一種高能效應。因為它會幫助作家傾吐出大量的普遍意蘊,使廣大欣賞者不得不從一般欣賞轉化為震顫性體驗,由具象走向抽象,實現一種明顯的普遍性的承載。
但應該說,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了尋找這個特殊的視角,我曾長久地諦視著自己的心靈世界,追蹤著自己的心理律動,苦苦思索,有時繞室彷徨,不能自已。一當尋找了線索,立即感興勃發,馬上借取客觀世界的一些物象(像雲、雪、黃昏),作為自己的感情符號,看作是自己心靈吐露的渠道。這時創作就成了艱辛中的一種甘美的藝術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