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學會說理
散文如何說理?大體有五種方式。
其一,是即事論理。我寫過一篇《五嶽還留一嶽思》,中心是講凡事要留有餘地。我講:那次遊覽黃山,在海拔均達一千八百米以上的三大主峰中,隻登了天都峰、光明頂,留下蓮花峰作為“餘生夢想”。這樣,至今我對黃山還抱有一種朦朧的追求,總想找個機會重遊一次。同旅遊一樣,為文作畫也應該講究留有餘地,不可太滿太露。白石老人畫蝦,並沒有像一些平庸的畫匠那樣,纖細無遺地將大蝦腹下的節足一一描出。從外表上看,似乎形體不全,朦朧不顯,可是,蝦的動態、蝦的神韻卻栩栩如生地展現出來。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畫麵上的生物景象,而且還感受到一種親切、開朗的,使人感發奮起的愉悅情緒,一種春天般的、對生活充滿肯定與熱愛的心態。這使我想到中國藝術傳統那麼講究、那麼強調“象外之旨”、“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其中奧秘就在於以不全求全,以少少許勝多多許,其要旨,仍然是要給讀者留下更多的想象餘地。所謂“大成若缺”、“過猶不及”。
再比如,講辯證觀點。有用、無用是相對的。戰國時期,莊子和惠子辯論。惠子說莊子的理論大而無當,莊子說:“曉得無用了,才能和你來談有用。大地,該是多麼廣闊博大呀;然而,人所用的隻是立足之地,也不過是一尺見方吧?其他,似乎都與你無關。可是,你卻不能把你立足以外的其他地方,都挖除掉,一直掘至黃泉。如果那樣,你所站的那一小塊地方還能用嗎?”主要、次要也是相對的。對口相聲,一個“捧哏”,一個“逗哏”,二人一唱一和,交相為用。逗哏的笑料占主導地位,所以稱為主角;但須有配角捧哏的襯托、鋪墊,才能組成包袱,產生笑料。這天,兩人說《武鬆打虎》,逗哏的以主角自居,說配角可有可無。但見逗哏的揮拳開打,按說應該打幾下,老虎就得死了,這才能顯出武鬆的威風;可是,捧哏的老虎卻怎麼打也不死,最後,還噌地蹦起來了。逗哏的責問他,他說:“你不說我可有可無嗎?”莊子也好,相聲也好,都不是空泛議論,而是即事說理。
其二,是寓理於情,情理交融。司馬氏滅蜀,李密淪為亡國之臣。晉武帝司馬炎采取懷柔政策,極力籠絡蜀漢舊臣,征召李密為太子洗馬。李密不想出山,但總得找個理由啊,於是用晉朝“以孝治天下”為口實,以祖母供養無主為由,上《陳情表》以明誌,要求暫緩赴任,上表懇辭。你聽他是怎麼說的:“但以劉(他的祖母)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報劉之日短也。烏鳥私情,願乞終養。”寓理於情,合情合理,最後,晉武帝批準了他的請求,他達到了預期目的。
其三,是透徹剖析,直抒胸臆。我寫《廢物—放錯了位置的有用之材》,就是采取直接敘述的手法。我說,客觀事物各具所長,也各有所短。人才也是一樣。世界上全才極少,甚至是沒有的。絕大多數人具有某一方麵或某幾方麵的長處,同時又有某一方麵或某幾方麵的缺陷。這個所謂“缺陷”,往往會被一些人看作廢物;事實上,他同時還是具有某些長處的。這就告訴我們:揚長避短,合理使用,則天下盡多可用之才。關鍵在於要有惜才之心、識才之眼,既能容人之短,又肯於耐心細致地去發掘其固有的特長。
即便是直接議論,也應是探索式的、研討式的交流,理解性的、對話式的討論,而不是居高臨下的教訓,冷嘲熱諷的譏刺。應該把形而上的哲思文學化,以藝術的語言、獨特的感悟咀嚼社會人生。敘述中有時還可以插入一些“閑筆”,不僅著手成春,觸筆生妙,而且能使文氣從容舒緩,平添幾分情趣。胡喬木同誌說過,寫作議論性的文章,裏麵可以夾帶幾個小風扇,在感到沉悶的地方出來扇幾下。
四、散文要有真情實感,要鮮明地表現作者的人生態度、愛憎情懷
要能感動讀者,首先必須作者自己感動。應該寫得很實在,特別要凸顯真情,再現生活場景,寫得越樸實、越自然、越真切越好,這裏不需要特意的抒情、說理,應該靠事情本身打動人。唐代著名文學家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是祭奠他的侄子的,情感極為真實,讀了催人淚下。
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誌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文學是人們情感的噴發口,它在承擔著教化功能、認知功能、消遣娛樂功能之外,還有宣泄內心的苦悶與焦躁的功能,同時也是人們精神的寄托。散文是交談與傾聽的藝術,是傾訴自己內心和傾聽自己內心的話語。因此,決定散文生命力的。是寫作者身上兩樣最弄不得假的東西,一是文字功力,一是人生境界。越過表麵的寫實,而進一步關注與表現普通人的追求和期待,使自己的人生能夠有意義,進入終極關懷的層麵。
作家、藝術家的思想,不能僅僅是一個道德規範、行為規範,也就是僅僅停留在政治態度、做人標準上,還應該進入一個認識論的範疇,站在民族、社會、時代的最前沿。說一句通俗的話,就是:你肚子裏有真實貨色,才能使出真功夫,給人啟迪,給人教益。眼高可能手低,但眼低肯定手低。
五、散文呼喚創新,要強調獨創性,要獨出心裁,不能嚼人家的剩飯
散文的本質,內容、題材、表現形式、話語方式,都是開放的,沒有成規,沒有限界。現今社會生活豐富多彩、千變萬化,甚至是光怪陸離,加上西方現代主義文藝的影響,人們的主體意識、探索意識、批判意識、超越意識大大增強,作家、讀者的文化背景、審美期待、審美趣味也在不斷地發展變化,這就決定了散文創作的多樣化、多元化。要強調獨創性,要獨出心裁,不能嚼人家的剩飯。我寫《讀三峽》,為了區別於劉白羽的《長江三日》,我掉換了視角,改變了由點到線、移步換形的寫法,著眼於宏觀,進行總體把握,立足天半,俯視山川,把四百裏長的三峽奇觀,當作一部大書來讀。我給自己製訂一條規矩,不能重複別人,也不能重複自己。如果哪一天隻能原地踏步,那就說明已經失去了創造力,那就立刻停筆。
六、散文寫作,不能隻是敘述,還要善於描寫,注重形象化
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贄講到藝術創造時,說一個是“畫”,另一個是“化”。畫,就是要有形象;而化,就是要把客觀的、物質的東西化作心靈的東西,並設法把這種“心象”化為詩性的文字,化蛹成蝶,振翅飛翔。我寫過一篇關於李鴻章的曆史文化散文。這個大名鼎鼎的李鴻章,怎麼寫呢?我已經琢磨多少年了。起始,還停留在一些概念上,形象影影綽綽、模模糊糊;後來,逐漸逐漸地變得鮮亮、清晰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物,挺立在我的眼前;最後,竟然依次顯現出不倒翁、太極拳師、裱糊匠、撞鍾的和尚、晚清朝廷和慈禧太後的避雷針、倉中老鼠等六種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