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作家群及魔幻現實主義的文化生成
——在南開大學中文係的講演
(2005年9月16日)
一
我到過的國家不算少了,然而,對於這次拉美之旅卻特別看重,行前做了較為充分的準備。這不僅因為我要踏上的是一片向往已久的神奇、神秘的土地,有機會接觸到拉美這一範圍巨大而影響深遠的文化圈,更主要的是,在這個文化圈裏,崛起了一個璀璨奪目的文學群落,到處聳立著文學的參天大樹,閃動著文學巨匠的身影。這對於一個東方的作家是很有吸引力和誘惑力的。
在這種心理驅動下,我收集了許多有關拉美文化的資料,還專門聽了北京大學趙德明教授講授拉美文學的課,抓緊閱讀了加西亞 馬爾克斯、路易斯 博爾赫斯、安赫爾 阿斯圖裏亞斯、巴爾加斯 略薩等大批拉美作家的作品,於是,《百年孤獨》、《小徑分岔的花園》、《沙之書》、《玉米人》、《綠房子》這些長短篇著作便堆滿了我的案頭,有的書找不到,就從網上下載。我覺得,拉美作家群表現美洲獨有的現實與曆史的廣度、深度及其所體現的文學價值,具有世界性意義。他們善於把民族傳統同西方現代派手法結合起來,使現實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相融合,通過神奇的幻景,混合的體裁,無拘無束的表現形式,賦予文學以無限的生命力。難怪199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托尼 莫裏森說:“當今世界最好的小說家在南美。”大家知道,拉美作家中,智利的米斯特拉爾、聶魯達,危地馬拉的阿斯圖裏亞斯,哥倫比亞的馬爾克斯,墨西哥的帕斯,都曾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當然,拉丁美洲和拉美文學畢竟是一個龐大的整體,要把握它的全貌比較困難。我隻能就一兩個突出方麵進行研究,撫一斑以窺全豹;但這樣一來,會不會陷入片麵性和以偏概全的泥潭呢?也很難說。
本來,魔幻和現實是兩個互不相容的概念,一個是神奇縹緲的幻想,一個是清晰真實的存在。可是,在拉美這塊奇妙的土地上,這兩種相互排斥的現象卻融合在一起,相反相成,共同孕育出魔幻現實主義文學這朵奇葩。這個名詞最早見於德國文藝評論家弗朗茨 羅在1925年發表的關於繪畫的專著;後來,委內瑞拉一位作家把它借用過來引入拉美文學。其特點是,情節離奇,內容怪誕,手法奇異,給人一種真假難辨、虛實不分、似是而非、撲朔迷離的感覺。它往往把曆史事實置於神話史詩般的氛圍之中,通過奇妙的構思,打破主客觀世界的界限,創造一種魔幻境界,把拉丁美洲嚴酷的現實生活反映出來。
這在《百年孤獨》中可以說達到了極致。它所展現的布恩地亞家族七代人的生活與命運,以及馬貢多小鎮的百年興衰曆程,乃是哥倫比亞和整個拉丁美洲的一個縮影,是拉丁美洲的奇特現實、駁雜文化同人類遠古神話原型的統一體,其中蘊涵著對現實的無比豐厚的象征意義,因此也可以說是一則具有世界性的寓言。它古老蒼涼的敘述打破了時空界限,使得人類的蒙昧、荒謬和孤獨具備了穿透曆史的永恒性和伸向未來的無限性,它引導讀者形象地反思了人類自古及今的愚昧、閉塞和無法擺脫的宿命。這種深刻的民族文化反省,犀利的批判眼光,凝重的曆史內涵,尤其是作家對於死亡的敏銳感受和深刻思考,生命的悲劇意識,現實與內心的孤獨感,都給予讀者極大的震撼。記得尼采說過,孤獨者有三種狀態:神靈、野獸、哲學家,可以說,它們在這部魔幻現實主義傑作中都得到了充分體現。
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形成,是拉丁美洲幾代有作為的作家艱辛探索的結晶。這裏首先要提到它的先驅者阿斯圖裏亞斯。在原住民印第安人心目中,外在的客觀世界與內在的精神世界是相通的,人的幻象與現實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一切事物之間都有一種直接的特殊的聯係。阿斯圖裏亞斯透徹地了解印第安人的文化精髓,在長篇小說《玉米人》裏,以印第安人的原始思維方式認識世界、觀察萬物,為讀者展現一個現實與神話傳說混雜的獨特世界。
博爾赫斯的小說似乎追求一種鏡子與鏡子互相映照的視覺效果,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像鏡子一樣迅速繁殖”;有意在情節間製造荒謬,造成若有若無、似是而非的錯覺。在他的短篇小說裏,情節本身就是一個迷宮,裏麵充滿了玄思冥想和哲理、悖論。在那裏,時間能夠循環交叉,空間可以重疊並存,充滿了各種難以預測的可能性和偶然性。《小徑分岔的花園》寫一戰期間英國準備以強大兵力向德軍進攻,炮兵陣地在阿伯特。這一重要情報被德國間諜發現了,可是他無法傳遞,因為此時他已被英國特工馬登上尉跟蹤。他靈機一動,想出一個絕妙辦法:設法找到一個叫“阿伯特”的人,然後把他殺死,這個消息披露出去,德軍就會從這個名字上想到英軍炮兵陣地的設置。一切都按他的設想完成了,當然,他也遭到馬登抓捕。德國人果然猜到這個情報內容,實施了有力的打擊。小說設置這一情節,是要通過它表述一種哲學思想。本來,阿伯特與事件全無瓜葛,卻偶然間硬被拉扯進來,做了稀裏糊塗的犧牲,他自己一無所知,正像西方諺語說的:“門檻之外,命運哭泣。”作家在小說中多次重複一句話:“未來提前存在。”可以說,當這名間諜從電話簿上查到了他的住址那一刻,這個阿伯特就已經注定死了。博爾赫斯在這裏揭示了個人命運的荒誕性、不可知性。小說中一個重要構想,是通過他與間諜對話,展現一種哲學觀念。交談中,阿伯特有這樣一段話:
這張各種時間的相互接近、分岔、相交或長期不相幹的網,它包含著全部的可能性。這些時間的大部分,我們是不存在的;有些時間,您存在,我不存在;有些時間,我存在而您不存在。這段時間裏,給我提供了一個偶然機會,您來到我的家;在另一段時間裏,您穿過花園後發現我已經死了;在另一段時間裏,我說著同樣的這些話,可我是個失誤,是個幽靈。
這些話語本身也是一座難以進入的迷宮。在博爾赫斯那裏,文學描寫的對象不單是人與社會、自然,也可以是時間與空間。正如拉美另一位著名作家富恩特斯所說:“博爾赫斯把時間和空間變成了故事中的主角。”
我發現,閱讀過程同時也是讀者生命介入的過程,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的體驗和感受對象化,同作家和作品進行生命的轉換、靈魂的對接、心靈的契合。讀書也是一種自我發現,是在喚醒自己本已存在但還處於沉睡狀態的思想意識。我一邊閱讀一邊思考,梳理出這樣幾個線條:
—這片神奇、夢幻而又充滿災難的土地,有著怎樣的一番經曆,有著怎樣的文化積澱?
—這裏的文學創作同這種神奇、夢幻的社會、自然環境有著怎樣的聯係?
—從文化人類學角度看,拉美的文化圈特別是文學群落,帶有鮮明的歐洲現代派的痕跡,可否說明它是多種民族、多種文化雜交、融合的產物?
—就主觀因素講,拉美作家具備哪些優異的素質、特殊的條件?
我以為,弄清這樣幾個問題,對於研究拉美作家群的文化生成具有一定的文學史價值和現實意義。為此,我準備在下述報告裏,根據自己的親身見聞對這些問題做出相應的回答。
二
有人說,整個拉美大地就是一個謎團。確確實實,這裏是神奇而又神秘的,至於神聖倒不見得,它不像耶路撒冷,或者我們的西藏—那裏也有一種神秘感,但由於宗教的因素,同時使人覺得有些神聖。這裏更多的是神奇、神秘。就說那條亞馬孫河吧,長達六千五百公裏,居世界第二位,有七千多條支流,無論就河網密度、流域麵積和水量積蓄哪方麵講,都占居世界首位,它每年注入大洋中的淡水占全世界淡水總量的10%。河道很寬,河口處寬達八十公裏,裏麵布滿了島嶼,有的比瑞士還大,所以有“河海”之稱。特別是兩岸的熱帶雨林,蔥蘢茂密,遮天蔽日,終年陰氣森森;由於雨量豐沛,林木砍伐後很快又長起來,人們進去根本找不到路,更是無法出來,所以被稱作“綠色地獄”。坐飛機往下看,整個都是茫茫綠海,河流穿插其間像蛇一樣蜿蜒爬行。密林深處有人居住,那是原住民印第安人部落,完全與世隔絕,誰也說不清楚他們已經住了多少代,裏麵究竟演繹過何等人生,有著怎樣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還有橫亙南北、號稱“南美大地脊梁”的安第斯山,從火地島一直延伸到大陸北部,全長九千多公裏,也是世界之最。
就在這片山山水水之間,孕育了古印第安文明。當日這裏分成許多部落、部族,操著一千多種語言,在拉美大地上留下了無數奇跡,尤其在農業方麵對世界作出了巨大貢獻,他們培植的玉米、馬鈴薯、番茄、花生、甘薯、南瓜、煙草、向日葵等農作物,後來傳遍了世界。下麵,我想就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三處著名古跡談點親身的感受。
瑪雅文化肇始於公元初年,北起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島,南到危地馬拉、洪都拉斯,直達安第斯山脈,麵積約三十二萬平方公裏,相當於統一後的德國,等於中國的皖、蘇、浙三省的總和。瑪雅文明包括天文、曆法、工程學、數學、農業和文化藝術,它是印第安先民在與亞、非、歐古代文明相互隔絕的情況下獨自創造出來的。在瑪雅神廟裏,有一具一千多年前用水晶雕成的頭顱,內部結構與人的顱骨構造完全相符,隱藏在基底的棱鏡和眼窩裏用手工磨製的透鏡片組合在一起,發出炫目的光芒。近代光學產生於17世紀,公元1664年醫學名著《腦的解剖》在英國出版,而瑪雅人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經掌握了腦部骨骼構造和光學原理。另外,水晶硬度非常高,僅次於金剛石和剛玉,這個水晶頭顱是用什麼加工的呢?難解的謎團,一個連一個。
瑪雅人有很高的天文知識水平。他們的天象台是一組建築群,觀測站的正東、東北、東南方向都有廟宇,分別標示春分、秋分和夏至、冬至的日出方向。曆法是太陽曆,一年分十八個月,每月二十天,另有五天忌日,合起來恰好三百六十五天。我國的彝族民間也有這種曆法,也是十八個月。瑪雅人當時測算出地球年是365.2420天,現在的準確計算是365.2422天,一年的誤差不過0.0002天,就是說五千年的誤差隻有一天。他們還計算出金星年為五百八十四天,與現代的測量比,五十年誤差隻有七秒。
瑪雅人有自己的象形文字,由八百個符號和圖形組成,詞彙量達三萬個。筆用毛發做成,以無花果的樹皮為紙,記載著有關宗教、神話、天文、曆史方麵的內容。可惜的是,16世紀中葉,西班牙殖民者來到這裏,瑪雅人委派一個通譯向他們介紹自己的文明,不料殖民者以典籍中記載的“都是魔鬼幹的活”為由,下令全部燒毀。現今還剩下三部,經與刻寫文字的石柱對照,得知上麵是曆史大事記。
然而,就在創造這些高度發達的文明之時,瑪雅人還是巢居穴處,刀耕火種,以采集、狩獵維持生活。那些無比高深的天文曆法,遠遠地超過了他們那原始生活的實際需求。
1952年6月5日,人們在墨西哥高原一處瑪雅文化廢墟中發掘出一塊刻有人物和多種花紋、圖案的石板,當時僅僅是當作古代神話的雕刻。但到了上世紀60年代宇宙飛船進入太空之後,那些參與過宇航研究的美國科學家才恍然大悟,那塊石板上雕刻的,原來竟是宇航員駕駛宇宙飛行器的圖畫,上麵的進氣口、排氣管、操縱杆、腳踏板、方向舵、天線、軟管及多種儀表,可以一一辨認。於是,有人猜測,在遙遠的古代,一批具有高度文明的外星智能群體可能乘坐飛船來過這裏,教給當地人許多先進科學知識,然後又飄然離去。
不知是什麼原因,到了公元9世紀瑪雅文明突然滅絕了,至今這個謎底也沒有揭開。
另一處世界奇跡是納斯卡線條。它是美洲以至整個世界的科學謎團之一。承當地文友告知,由於線條所組成的各類圖形形體特大,在平地上無法觀察,所以,隻好在三四百米的高空中鳥瞰。那天,我們從秘魯首都利馬乘汽車到伊卡,四個小時之後,趕到納斯卡一處規模很小的機場。乘坐的直升飛機,前後兩排座位,加上駕駛員總共六人,噪音很大,而且顛簸厲害,心裏夠緊張的。飛行了一個半小時,才到達現場。這裏地處利馬以南四百公裏的幹旱少雨的荒漠上。縱橫交錯的線條,是靠移開堅硬的碎石塊,讓下層黃褐色的泥土露出地麵而形成的,分布麵積大約四百五十平方公裏。線條組成鳥獸蟲類、樹木、人形等各種形狀,形體非常巨大,最長的線條達三百米,一隻大蜘蛛長五十米,禿鷹雙翼展開長一百二十米,蜥蜴有一百八十米那麼長,而一隻卷尾毛猴也有幾十米高。飛機往複盤旋,忽左忽右,觀看地畫四十分鍾左右。我的整個精神都投入在這上麵,完全忘掉了危險,隻是瞪大眼睛盯住下麵的各種畫麵。越看越覺得迷霧重重,疑竇叢生。
為了破解這神秘的文化,秘魯和外國的六十多位科學家研究了幾十年,在這一帶反複進行考察。其中有一位德國女學者瑪利亞 萊克,從1934年來到秘魯工作,直到1998年以九十五高齡去世。她在這裏待了六十年,終身未嫁。人們說:她到了這裏就決心和納斯卡線條結婚了。隨著年齡一年年增大,她的身體也漸漸衰弱了,但還堅持實地測察,有時累得寸步難行,就躺在線條旁邊;後來完全走不動了,就叫助手背著去察看。可以說,她把全部身心、整個生命都獻給了納斯卡地畫。最後完成一部著作:《沙漠的神秘》。她用所得稿費雇了四個警衛人員日夜看守著這片荒漠。她死的時候,納斯卡小鎮萬人空巷為她送行,遺體就安葬在附近沙丘上。現在她的故居已經對外開放,這是一間當地民眾為她提供的小土坯房,桌上擺著一個燒水壺,兩頂沾滿塵土的遮陽帽掛在牆上,單人床前放著一雙滿是灰塵的拖鞋,一架舊打字機,兩台漆皮剝落的照相機,一大團用以測量長度的白色紙條,還有重重疊疊的圖紙。從一幅珍貴的照片上看出,她已經很老了,皮膚粗糙,皺紋縱橫,係著一方印第安人的頭巾,在荒原的陽光下眯縫著眼睛,緊抿著嘴角。我還注意到,她的一隻手隻剩了四個指頭,原來,那個手指是實地考察中因被有毒剌的仙人掌紮傷而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