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曆史命運
——在遼海講壇上的講演
(2011年10月14日)
一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泛稱士子,或儒生、儒士;做了官就叫作士大夫。到了現代,知識分子的概念就廣泛得多了,一般指中專以上學曆的讀書人;它包括各類專業技術人才,而古代知識分子則專指掌握“四書五經”的人,醫生、術士、工程設計者並不包括在內。
古代知識分子,有些什麼重要品格、基本特點呢?
其一,強調不僅要有知識,同時必須有社會責任感,所謂社會的良心、時代的眼睛。單就這一點看,倒有些和西方的知識分子概念相似。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這種擔當意識,有綿延兩千多年的悠久傳統,這是中國曆史上的一個重要文化現象。也正是為此,他們在社會上享有特殊地位,文化傳統上有其特殊價值。中國古代稱為“四民社會”—士、農、工、商。後三類分擔著社會人生的實際工作,唯獨士承擔著治國理政、傳播道統的特殊使命。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據錢穆先生考證,夏商周三代就已經有了士的存在;像春秋時期的列國卿大夫中的柳下惠、管仲、晏嬰、子產等人,都已經成為後來士的代表人物。他們是貴族,有地位,有特權。而被稱為“素王”的孔子,則是平民學者的典型。但其思想塑造著爾後兩千餘年的文化人格,因而被後世尊為“萬世師表”。看得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在社會上的崇高地位。即使到了封建的末世,我們依然可以從魯迅先生的小說(如《長明燈》)中看到普通民眾對於知識分子近乎癡狂的信服甚至崇拜。
其二,古代知識分子具有“遊士”性質,即流動型的知識分子。由於他們地位特殊、價值崇高,這就衍生出“欲得天下,必先得士”的社會現象。當時列國諸君,尊賢養士之風十分熾盛,以至於平民學者取代了貴族階級在學術文化上的權威地位。為了行道,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孔子率領弟子們冒著仆仆風塵周遊列國。他先是在魯國參政,三年後,對朝政感到失望,率領部分弟子前往衛國。這年他是五十四歲。中間三起三落,待了四年,又去了陳國。人家說他“累累若喪家之狗”。後來又遇到戰事,隻好從陳國逃離,奔往楚國,路上忍饑挨餓,所謂“在陳絕糧”。盡管這樣,他也並不灰心喪氣,還是信念十足地說:“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但是,終究還是受到楚狂人的譏諷。不久,便又離楚回衛。發現並無重用之意,最後返回魯國。這時他已經六十八歲了,在外麵足足轉遊了十四年。亞聖孟子的處境,要比孔子好一些。仕途上雖然並不得意,但他在周遊列國時,仍有“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傳食諸侯”。梁惠王、齊宣王等當時最有權勢的君主,都想籠絡他。如果孟子稍稍遷就一些,即可以“立談便至卿相”。
其三,按照錢穆先生的說法,那時的士具有一種超越品格。這首先表現在超越個人的經濟利益上。孔子並不反對常人希求鮮衣美食,但他提出,倘使作為一個“士”,就應該“不恥惡衣惡食”。他說:“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而且,也不計較眼下或將來的報酬。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中國的士顯現出一種宗教精神。特別是,當讀書士子介入了政治生活,領取了國家的俸祿,就更應該夙夜在公,不能謀求個人私利。這就是說,士的憑借是在道上,在人文理想方麵,士的行為誌向不以個人經濟利益為轉移,人生實踐超越經濟的製約。因此,有點類似於宗教。—和尚、道士都是超越個人經濟利益和人生處境的。不同的是,廟裏修行的是“單料和尚”,他們雖然沒有家室之累,沒有經濟方麵考慮,卻並不參與政治;而中國的士是“雙料和尚”,一方麵,他們擁有家庭,隻是不謀私利,“不別治生”,專事講道、治學;一方麵,還要參與政治,承擔修、齊、治、平的社會責任。錢穆先生這種“雙料和尚、單料和尚”的說法,形象而深刻地揭示了中國古代士人的超越性格和宗教精神。
其四,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從它現身之日起,就和政治糾結在一起。他們總是密切地關注社會進步,積極參與社會政治實踐。這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和中國傳統知識文化的最主要特點。這與西方古代知識分子有很大的不同。古希臘時期,知識精英強調理論的理性、思辨的理性,叫作“靜觀的人生”,與後來的“行動的人生”是相互對立的。到了中古時代,基督教行世,宗教信仰壓倒了古希臘的理性,哲學成了“神學的婢女”,知識分子在中古文化中根本找不到存在的空間。即使有理想,也是在天上,而不在人間。近代西方知識分子發生了變化,他們關心的不但是如何解釋世界,而且更是如何改變世界,正如馬克思所說的:“哲學家從來隻是以不同的方式來解釋世界,但真正的關鍵是改變它。”
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包括那些大思想家,真正隻想做“哲學家”,像古希臘時那樣,隻想做一個世界“靜觀者”,而不想去改造世界的很少很少。中國也從來沒有基督教那樣的有組織的統一的教會,說是儒、釋、道三教並立,但儒家始終處在主體地位。儒家追求“知行合一”、經世致用,強調人生“三不朽”,主張齊家治國平天下,到了北宋大儒張載那裏,目標就更高大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在這種原則指引下,中國知識分子都有個宏誓大願,就是按照聖人規定的理想目標去改變世界。這也就決定了他們和政治不可能分割開來。
為了參與政治活動,實現政治主張,孔子、墨子都畢生奔走於列國之間,所謂“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至於專意講學著書,那是晚年的事。即使如道家始創者老子、莊子,他們無意做官,但仍然通過著書講學,表示對政治、理想的關注。他們在那裏抨擊政治、批判現實,同樣證明了他們並沒有拋掉政治意念。特別是老子,堪稱“中國的政治藝術之父”。老子主張“無為”,他是無為而無不為,是一種以退為進的策略與權謀。可以說,以國家、社稷為重、憂國憂民的博大情懷和憂患意識,是後世曆代知識分子的主題詞。範仲淹的名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如同餘英時所言,越是遭逢“天下無道”、“世道澆漓”的亂世,孔子的“聖教”便越發顯現出它的力量,參政、救世也就成了立身之本。從漢代知識分子在黨錮之禍中,誓“以天下風教是非為己任”,到明清易代之際,顧炎武提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都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二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既然與政治聯係得這麼緊密,那麼,就出現一個現實問題:政治理想如何實現?也就是說,要實現自己的抱負,需要具備怎樣的前提條件?首要一點,是必須憑借權勢,正如漢代學者劉向說的,“道非權不立,非勢不行”。他說,五帝三王教以仁義而天下變,孔子亦教以仁義而天下不從。為什麼?就因為一者有權位,一者沒有權位。對於封建時代的士子來說,如何才能取得權位呢?唯一的途徑就是沿著立朝入仕的階梯一步步地往上爬。麵對現實,古代知識分子的第一選擇,就是“入仕”,隻有“入仕”,才能取得使用國家權力的合格證,才能將自己的思想主張推向社會,實現其政治抱負。結果,就像台灣學者徐複觀所說的:“知識分子一開始就是政治的寄生蟲,便是統治集團的乞丐。”
中國古代社會的政治體製是君主專製製度,封建君主擁有至高無上、涵蓋萬有的一切權力,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是,“徒法不足以自行”,權力需要依靠臣子—亦即士大夫來運作與施行。就是說,封建帝王要借助士大夫的思想智慧與管理才能,將自己的權威意誌貫徹到各個場所、各個環節。這樣,他們之間就形成了相互依存、相互製約的關係。而處於主導地位的則是封建帝王,越是英明、雄鷙、強悍的帝王,越是起著決定性作用。古代一切知識分子都無法擺脫這樣的生存環境。
這是就總體而言。隨著各個朝代的情況不同,知識分子的地位、處境又有很大的差異。
在商周時代,讀書士子地位低下,他們處於社會金字塔的最底層。高高在上的是帝王,然後是諸侯,然後是卿大夫,壓在最底層的是士人。士人就是奴隸,沒有人身的自由。
春秋戰國時期,王綱解紐,社會分崩離析、動蕩不寧,諸侯、卿大夫各自為政,都要培植自己的勢力範圍,擴大政治資本。他們必然要求助於讀書士子。這樣,那些知識分子就成了香餑餑,到處爭搶,到處拉攏,活動空間大了,為他們施展才智提供了很好的舞台。這是他們最自由、最行時的年代,他們可以到處流動,楚國不行,就到秦國,秦國不行,就去晉國。反正是“此地不養爺,自有養爺處”。著名的改革家商鞅,本是衛國人,後來去了魏國,還覺得施展不開,最後又來到秦國。那時候,“朝秦暮楚”、“朝三暮四”都是肯定的、正麵的詞語。再比如,戰國時的辯士、縱橫家蘇秦。什麼叫縱橫呢?戰國七雄,齊楚燕韓趙魏六國,都在函穀關以東,地麵拖得很長,所以叫“縱”;秦國獨居函穀關以西,地麵橫寬,所以叫“橫”。六國聯合起來,以六攻一,叫“合縱”;以一離六,各個擊破,叫“連橫”。蘇秦本來要遊說秦惠王,讓他實施“連橫”戰略,但十次上書,也沒有說得動。由於時間拖得很長,結果裘弊金盡,資用斷絕,隻好返回洛陽老家。看上去,形容枯槁,麵目黧黑,那個狼狽相就不必說了。可下到家了,結果,“妻不下衽,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這大大激發了他的誌氣,“懸梁刺股”,發憤讀書。然後,再次出行,這回是發動六國聯合起來對抗秦國,收取了理想效果:他得以佩戴六國相印,“一人用而天下從”,“未煩一兵,未戰一士,未絕一弦,未折一矢,六國相親,賢於兄弟”。你看,辯士的作用多麼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