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從事何種職業,知識分子有充分的選擇餘地。從政不如意,就去教書授徒,還不行,行商坐賈,當個陶朱公也蠻好的。而且,還有足夠的“思想自由”,可以任意質疑,任意思考,甚至可以批評君主,也不致殺頭、抓辮子。《孟子》一書記錄了不少對君主的批評:“今夫天下之人牧(意指國君),未有不嗜殺人者也”,“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甚至直接罵出:“望之不似人君”,“不仁哉,梁惠王也!”
《戰國策》裏記載這樣一個故事,燕昭王為了增強實力,與強齊抗衡,便同謀臣郭隗商量如何羅致賢才。郭隗首先給他講個故事,說古代有個國君,想以千金重價購買一匹千裏馬,可是三年過去了,還沒有買到手。在急切的等待中,他的一個近侍卻花了五百金買回一副千裏馬的骨頭。國王看了,氣急敗壞地說:“真是不中用!我要你買日行千裏的活馬,怎麼花那麼多錢買了一堆馬骨頭呢?”侍臣說:“大王不要著急,聽小臣解釋:我這樣做,四方人士就會想:君王買一副馬骨頭還肯花費五百金,更何況是活的千裏馬呢!估計很快就會把更多的千裏馬送上門來。”果然,不到一年工夫,報送千裏馬的就接連來了三次。郭隗講完故事之後,奉勸燕昭王說:“大王要想招納賢士,不妨先把我當作一副馬骨,優禮相待,那樣,四方賢達之士一看連我這樣的庸愚之才都得到了重視,他們就會聞風而至。”昭王讚同並采納了這個建議,於是拜郭隗為師,還在易水邊上建築高台,置黃金其上,稱為“黃金台”,用以招攬賢士。於是,燕照王尊賢愛士的名聲很快傳遍四方,樂毅自魏往,鄒衍自齊往,劇辛自趙往,大批賢才紛紛來歸,為燕所用。從此,國力大增,很快地富強起來,黃金台招士的事也被傳為千古美談。
對於知識分子來說,這種優越條件是曆史的產物。到了後世就不再具備了。詩仙李白處身於大一統的盛唐之世,而不是王綱解紐、諸侯割據、群雄並起的春秋戰國時期。結果,進京陛見後,隻被安排一人閑差,並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接之以師禮,委之以重任。當此之時,天下承平,宇內一統,政治上層建築高度完備,特別是開科取士已使“天下英雄盡入彀中”(唐太宗語),大多數士子的人格與個性,愈來愈為晉身仕階和臣服於皇權的大勢所雌化,“帝王師”反過來成了“天子門生”,“遊士”階層已徹底喪失其存在條件。
這種情勢的變化,始於秦漢的大一統。封建貴族逐步削滅,入仕的途徑隻剩一條,而且有法定的順序,誰也不得逾越違犯。學者身價無形中降低了。此種形勢,到漢武帝時代最為明顯。東方朔曾經慨歎說:“彼一時,此一時。”時代變了,我們的身份和機會,哪能與戰國人相比?揚雄也在《解嘲》中說:“當今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師,群卿不揖客,將相不俯眉。”一副酸溜溜的味道。
到了魏晉南北朝,這是中國封建社會的一個大動蕩時代。攘奪、變亂是這一時期社會政治生活的主旋律。統治集團內部篡弑頻仍,政權更迭繁複,戰亂連年不斷,社會急劇動蕩,給普通民眾造成了極大的苦痛,士人群體也未能遠禍。因此,《晉書》中說:“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而另一方麵,這一時期推行九品中正製,世家權貴操縱著遴選人才大權,以致出現“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世胄居高位,英俊沉下僚”的悖理現象。先賦角色深受世人景慕,而成就角色卻極少出頭機會,在整個社會造成了價值觀念的誤導,鄙薄事業、輕視功利的思想泛濫。這兩種趨向,看似矛盾、交叉,實則殊途而同歸,都有助於以崇尚老莊,任放不羈,遺落世事為特征的“魏晉風度”的形成。
由於思想通脫,廢除固執,“遂能容納異端和外來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而入”(魯迅語)。社會秩序解體,儒家禮法崩潰,經學獨尊地位已經動搖,玄名佛道,各派蜂起,噓枯吹生,逞辭詰辯,呈現出“戶異議,人殊論,論無定檢,事無定價”,思想多元化的局麵。魏晉時期,堪稱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是中國曆史上最有生氣、活潑愛美,美的成就極高的一個時代”(宗白華語)。文人學士在生活上、人格上的自然主義和自由主義不斷高漲;他們蔑視禮法,蕩檢逾閑,秕糠功名利祿,注重自我表現,向內拓展了自己的情懷,向外發現了自然情趣,接受宇宙與人生的全景,體會其深沉的奧蘊,滋生了後世所說的“生命情調”和“宇宙意識”的萌芽。阮籍、嵇康等“竹林七賢”為其代表人物。
按照常禮,母喪期間必須茹素,但阮籍偏偏大啖酒肉。《禮記》規定,叔嫂不能通問,他卻經常與嫂子聊天,其“嫂嚐歸家,籍相見與別,或以禮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設耶?’”鄰居家的妻子有美色,在酒店裏賣酒。阮籍喝醉以後,就睡在這個女人身邊,完全無視儒家“男女之大防”。女人的丈夫起初有些懷疑,暗中觀察阮籍的行為,但始終沒有發現他有什麼不良企圖。他就是這樣毫無顧忌地與綱常、禮教對著幹,明確地說,君子之禮法乃天下摧殘本性、亂危社會、致人窒息之術。阮籍和嵇康率先舉起張揚自我、反對名教的大旗。阮籍辛辣地諷刺說,禮法之士如褲中之虱,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褲襠,自以為得繩墨也。嵇康則響亮地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號。
三
隋唐以後,推行科舉製度,這就進入了一個更加複雜的階段。
有兩句詩:“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一個“賺”字,把封建統治者通過推行科舉製,牢籠士子,網羅人才,誘使其終世沉迷,難於自拔,刻畫得淋漓盡致。“以餌取魚,魚可殺;以祿取人,人可竭。”科舉製度就是以爵祿為誘餌,把讀書、應試、做官三者緊密聯結起來,使之成為封建士子進入官場的階梯,撈取功名利祿的唯一門徑。
蝸居社會底層的讀書士子,要想改變自己和家族的命運,就必須走上這條應舉入仕的道路。隻是,科舉選士製度,無異於層層遞減的多級寶塔,無數人攀登,最終能夠爬到頂尖的卻寥寥無幾。許多人青燈黃卷,蹭蹬終生,熬得頭白齒豁,老眼昏花,也未能博得一第。臨到僵臥床頭,一息奄奄,還放不下那顆眷眷的心。而那些有幸得中的讀書種子,一當登上廟堂之高,便會以全副身心效忠王室,之死靡它。這真是一筆大有賺頭的買賣。因此,當太宗皇帝李世民看到黑壓壓的人頭攢動,乖乖地湧進監舍應試的時候,不禁喜形於色,毫不掩飾地說:“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矣。”“彀”者,圈套也。封建統治者可以從中收“一石三鳥”之效,因此說它是“長策”:一是網羅了人才,能夠憑借這些讀書士子治國安邦;二是有望獲得“聖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的好名聲;三是把那些在外麵有可能犯上作亂的不穩定分子吸引到朝廷周圍,化蒺藜為手杖。
對於以少數民族入主中原的清朝征服者來說,這個問題尤其尖銳。他們清醒地認識到,坐天下和取天下不同,八旗兵、綠營兵的鐵騎雄師終竟踏平不了民族矛盾和思想方麵的歧異。解決人心的向背,歸根結蒂,要靠文明的偉力,要靠廣泛吸收知識分子。他們自知在這方麵存在著致命弱點:作為征服者,人口少,智力資源匱乏,文化落後;而被征服者是個大民族,擁有龐大的人才資源、悠久的文化傳統和高度發達的文化實力。因此,從一開始就把主要精力放在兩件事上:不遺餘力地處置“夷夏之大防”—采取行之有效的民族政策;千方百計使廣大漢族知識分子俯首就範,心悅誠服地為新主子效力。
在牢籠士子,網羅人才方麵,清朝統治者後來居上,更是棋高一著。他們從過往的曆史經驗和現實的特殊環境中悟解到,僅僅吸引讀書士子科考應試,以收買手段控製其人生道路,使其終身陷入爵祿圈套之中還不夠;還必須深入到精神層麵,馴化其心靈,扼殺其個性,斫戕其智能,以求徹底消解其反抗民族壓迫的意誌,死心塌地做大清帝國的忠順奴才。清初的重要謀士、漢員大臣範文程曾向主子奉獻過一句掏心窩子的話:“治天下在得民心,士為秀民,士心得,則民心得矣。”從“馴心”的角度看,他正是一個理想的製成品,這番話可視為“夫子自道”,現身說法。回過頭來,這個“理想的製成品”,又按照主子的意圖,在針對其他“秀民”的“馴心”工程中,為虎作倀。
較之盛唐時期,清代的專製要嚴酷得多,慘烈得多。這樣的專製社會越持久,專製體製越完備,專製君主越“聖明”,那些降誌辱身的封建士子的人格,就越是萎縮,越是齬齪。難怪有人說,專製製度是孕育奴才的最佳土壤。明乎此,就可以理解:在封建社會中,為什麼許許多多智能之士,一經躋身仕宦,便都“磨損胸中萬古刀”,泯滅個性,模糊是非,甚至奴性十足了。史載,康熙皇帝素以騎術專精自詡,一次出郊巡狩,坐騎突然尥起了蹶子,奔突騰躍不止,到底將他掀了下來,使他在眾人麵前丟了醜,心裏覺得特別窩囊。隨從大臣高士奇見此情狀,立刻偷偷跑到汙水坑旁,滾上一身臭泥,然後,踉踉蹌蹌,走到康熙麵前,皇帝被這副狼狽相逗笑了。高士奇隨即跪奏道:“臣拙於騎技,剛一跨上馬鞍就掉了下來,正巧落在臭泥坑裏。適才聽說皇上的馬受驚了,臣未及更衣,便趕忙過來請安。”一副搖尾乞憐的奴才相,躍然紙上。康熙聽了,哈哈大笑,說:“你們這些南人啊,竟然懦怯到這種地步。你看我這匹烈馬該有多麼厲害呀,尥了半天蹶子,也沒能把我怎麼樣。”從此,康熙便對他寵愛有加,竟至形影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