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曆史命運(3 / 3)

與高士奇這種奴才相相照應,還有曾國藩那樣的畏縮、憂勞,亦足以看出封建統治下的知識分子的艱難困頓。封建王朝一切建立奇功偉業者,都免不了要遭遇忠而見疑、功成身殞的危機,曾國藩自然也不例外,而且,由於他的漢員大臣身份,在種族界隔至為分明的清朝主子麵前,這種危機更像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時懸在頭上。明乎此,就不難理解曾國藩何以懷有那麼強烈的危機感,幾乎是惶惶不可終日。他對於功高震主、樹大招風的曆史教訓,實在是太熟悉了,因而時時處處都在防備著殺身之禍。撲滅太平天國,兵克金陵,原本是曾氏夢寐以求的勝業,也是他一生成就的輝煌頂點,一時間,聲望、權位如日中天,達於極盛。按說,這時候應該一釋愁懷,快然於心了。可是,他反而“鬱鬱不自得,愁腸九回”,城破之日,竟然終夜無眠。原來,他在花團錦簇的後麵看到了重重的陷阱、不測的深淵。在曆經千難萬險終於實現了勝利目標之後,卻發現等待著自己的竟是一場災禍,這實在是最可悲,也最令人傷心絕望的。

在兩千多年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士是一個特殊的階層。他們是文化傳統的繼承者和道義的承擔者,肩負著闡釋世界、指導人生的莊嚴使命;作為國家、民族的感官與神經,往往左右著社會的發展、人心的向背。但是,封建社會並沒有先天地為他們提供應有的地位和實際政治權力;若要獲取一定的權勢來推行自己的主張,就必須解褐入仕,並取得君王的信任和倚重;而這種獲得,卻是以喪失一己的獨立性、消除心靈的自由度為其慘重代價的。這是一個“二律背反”式的難於破解的悖論。

古代士人的悲劇性在於他們參與社會國家管理的過程,實際上就是馴服於封建統治權力的過程,最後,必然形成普泛的依附性,隻能用劃一的思維模式思考問題,以欽定的話語方式“代聖賢立言”。李鴻章有句名言:“今人大多諱言‘熱中’二字,予獨不然。即予目前,便是非常熱中。仕則慕君,士人以身許國,上致下澤,事業經濟,皆非得君不可。予今不得於君,安能不熱中耶?”如果有誰覺得這樣太扭曲了自己,不願意喪失獨立人格,想讓腦袋長在自己的頭上,甚至再“清高”一下,像李太白那樣,擺一擺譜兒:“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那就必然也像那個狂放的詩仙那樣,丟了差使,砸了飯碗,而且,可能比詩仙的下場更慘—丟掉“吃飯的家夥”。

談論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曆史命運,必然會涉及出世入世這樣一個根本出路問題。

在古代,所謂出世,其實就是入仕。大體上有兩個途徑:一是絕大多數通過科舉入仕。自隋唐以後,科舉占據了中國士人生活的大部分,如當今的高考一樣,孩子們在幼年時候便開始接受適合這種模式的塑造型教育,士人們在鄉間三年一考,成為舉人,舉人取得去京城考試的資格,然後成為進士,進而參加有皇帝當主考官的殿試,到達頂點。最後隻有個別人成為幸運兒,有的人一輩子也考不上,結果把一生精力全都耗在接二連三的應試中了。梁啟超在一篇文章中曾經憤慨激昂地指出:封建製度下的士子,“非哦幾十年八股,非寫幾十年白摺,非當幾十年差,非捱幾十年俸,非遞幾十年手本,非唱幾十年喏,非磕幾十年頭,非請幾十年安,則必不能得一官、進一職”。待到撈得“紅頂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號”時,已是“腦髓已涸,血管已塞,氣息奄奄,與鬼為鄰”了。宋朝時,就有七十多歲的老者趕考,進了考場寫不出來,隻能寫“吾老矣,不能為字也,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還有個乾隆時代的老書生謝啟祚,屢試不第,直到九十九歲才考中了舉人。他也寫了一首自嘲詩,以老處女自喻,抒寫他中舉之後苦竦酸甜、百感交集的心情:“行年九十九,出嫁弗勝羞。照鏡花生麵,光梳雪滿頭。自知真處女,人號老風流。寄語青春女,休誇早好逑!”

當官的另一種途徑是入幕。據資料介紹,幕賓,或稱幕友,被主官延聘入官衙或者營轅,以其知識與經驗佐助主官,稱為入幕。幕賓與其主官雖是雇用關係,然而既非屬官,亦非奴仆。主官對幕賓要待以客禮,遇事相谘相商,有如賓友。幕賓由主官私人付酬,年終或節慶主官另有饋贈。經主官保舉,還有可能獲得朝廷獎述,進身官場。這種寄人籬下被供養的方式在中國古代十分普遍。這也是在中國古代往往會出現以某些人為中心的政治圈子、學術圈子的緣由。

那麼,出世呢?最常見的形式,就是隱居不仕。這裏分種種不同情況:

最高超的是像東漢初期,富春江上終身漁釣的嚴子陵那樣,即使皇帝親自來請求,也不入仕。戰國時的偉大思想家莊子,也是這樣。一次,他正在濮水邊上悠閑地釣魚,忽然,身旁來了兩位楚王的使者。他們畢恭畢敬地對莊子說:“老先生,有勞您的大駕了。我們國王想要把國家大事煩勞您來執掌,特意派遣我們前來請您。”莊子聽了,依舊是手把釣竿,連看他們都沒有看一眼,說出的話也好像答非所問:“我聽說,你們楚國保存著一隻神龜,它已經死去三千年了。你們的國王無比地珍視它,用絲巾包裹著,盛放在精美的竹器裏,供養於廟堂之上。現在,你們幫我分析一下:從這隻神龜的角度來看,它是情願死了以後被人把骨頭架子珍藏起來,供奉於廟堂之上呢?還是更願意像普通的烏龜那樣,在泥塘裏快快活活地搖頭擺尾地隨便爬呢?”兩位使者不假思索地同聲答道:“它當然願意活著在泥塘裏拖著尾巴爬了。”莊子說:“說得好,那你們二位也請回吧。我還是要好好地活著,繼續在泥塘裏拖著尾巴爬的。”

他們為了追求人格的獨立與心靈的自由,奉行“不為有國者所羈”的價值觀,成為傳統的官本位文化的反叛者;他們自覺地向老莊和釋家尋繹解脫之道,以取代那些孔門聖教;通過親近大自然,獲得一種與天地自然同在的精神超脫,與宇宙萬物融為一體的陶醉感和脫掉人生責任的安寧感、輕鬆感。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隱身容易隱心難,必須戰勝富貴的誘惑,父祖輩望子成龍的期待目光,妻兒、戚友們殷殷勸進的無止無休的聒噪,朝廷、郡縣的使者之車的不時光顧,同學少年飛黃騰達、誌得意滿的顯耀,都必然帶來強烈的誘惑與浮躁。隱逸之士隻有堅守其特殊的價值取向和人格追求,仰仗著這種精神支柱的支撐,才能從身心兩方麵來戰勝強烈的誘惑。

有一些人是在受到現實政治鬥爭的劇烈打擊或深痛刺激之後,仕途阻塞,便折向山林。開始還做不到心如止水,經過一番痛苦的顛折,逐步收心斂性,戰勝自我。有些人開始是登龍入仕,幹了一些年,幡然省悟,抽身而退。像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歸去來兮;還有鄭板橋,也是屬於這種情況。

退了以後幹什麼?大多數隱居不仕的人,並不是像莊子、嚴光那樣,漁釣終生,而是從事各種社會事業,隻是不肯當官。有些人著書修誌,教書授徒,或當家庭教師,或執教於某些教育機構,比如書院,作為謀生手段。曆史上,大量隱士其實又是政治人物,他們奉行“隱居以求其誌,行義以達其道”的孔門聖教,在他們看來,出世與入世是統一的。隱居並非忘世,乃是養誌守道,為將來的聞達做思想與智能的準備,隱居山林的過程也是充實、完善自己的過程。所以,雖然身在山林,卻並不完全脫離朝政,而且,往往對天下大事了如指掌。最典型的,如殷周時的呂尚、三國時的諸葛亮、元末明初的劉基等。諸葛亮躬耕隴畝之時,即常常會友交遊,縱談時政,每自比於管仲、樂毅,後經劉備三顧茅廬,出山建業,終於夙誌得償。有的身在山林卻縈心魏闕、心係朝廷,甚至直接參與最高層決策的隱者,如以“山中宰相”著稱的南北朝時的陶弘景。他在三十六歲之前,曾被朝廷辟為諸王侍讀,後來,因求宰縣未遂,而掛朝服於神武門,辭官歸隱。梁武帝即位後,屢次召他入仕,均被拒絕。但國家每有吉凶征討大事,都要找他谘詢,月中常有數信往來,時時參與朝廷政務,成了不上朝的公卿大員。

當然,也還有一些堅貞之士是不肯俯首就範的。黃宗羲、顧炎武等大學者把人格獨立看得至高無上,重於功名利祿,甚至重於生命,立誌終身不仕,潛心著述,粹然成為一代宗師。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中猛烈鞭撻封建君主專製,斷言“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明確指出,專製王朝的法律是帝王一家之法,非天下之法;法乃天下之公器,應該以天下之法取代一家之法。這比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在《法意》中論述近代資產階級民主與法製,大約提前一個世紀左右。康熙年間,陝西有個李二曲,抱定堅決不與新朝合作的態度,稱病在家,不去應試博學鴻詞,官吏一再催逼,他便以拔刀自裁相威脅,隻好作罷。後來,幹脆把自己反鎖屋中,“鑿壁以通飲食”,不與任何人見麵,朝廷也拿他沒辦法。清初遺民中有一位天文學家,名叫王錫闡,隱居故裏蘇州吳江,夜夜爬上房頂,靜觀天象,發誓永不仕清,平常寫字用篆書,不想使人認識,出門穿古裝衣服,不使用清朝錢幣,死時遺囑,把棺材放在樹上,不入葬異族土地。按說,本來已經隱居鄉下、退出政治舞台,但還情係前朝,心懷故國。這些都從另一個側麵證明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與政治“斬不斷,理還亂”,千絲萬縷的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