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李異同論
——在東北大學讀書班上的演講
(2011年11月15日)
今天的講座題目是:“曾李異同論”,說的是晚清名臣曾國藩、李鴻章這對師徒的心靈苦楚。
進入正題之前,先做兩點解釋:
第一點:我這個講座屬於學術研究性質,重在知人論世,揆情度理,從人性這個側麵,分析曾、李的個性特點、人生道路抉擇及其相同、相異之處,目的在於給予聽眾以心智上的啟迪;而不是羅列事實,重複那些史書上記得清清楚楚的故事;即使聯係到必要的史實,那不過是為了說明我的論點。那麼,我的論點是什麼呢?就是這兩位晚清重臣,雖然都是身居高位,執掌銓衡,卻各有其難以言說的處境上的艱難和心靈上的痛苦。曾國藩的苦,主要來自於內在,來自於過多、過高、過大、過強的欲望。他要建蓋世的功勳,又要當濁世的聖人,結果不僅橫遭猜忌,內心也充滿矛盾,“功德兩個字,用破一生心”,活得又苦又累。李鴻章的苦楚主要來自於外部環境。他所秉承的哲學,是“笑罵由人笑罵,好官我自為之”,似乎活得瀟灑從容一些;可是,他同樣備嚐苦楚—身處陰險的西太後和強權的洋主子之間,“兩大之間難為小”。無法逃脫“簽訂賣國條約的專業戶”這一千般恥辱、百倍難堪的角色,這樣,就得時時記得、刻刻麵對國人的唾罵,內心自然也痛苦不堪。
第二點,學術研究總是選取一個特定的角度。前麵說了,我選取的角度主要是從人性方麵分析,追求的是認識深刻、見解獨到,而不是著眼於對曆史人物做全麵分析、綜合評價。應該承認,這兩位大人物都是了不起的晚清重臣,他們的功業建樹是不可磨滅的。我之所以選取一個特定角度,而不是像《百家講壇》那樣講述史實,就在於對象是大學生。中學曆史課本中,必要的史實已經交代清楚了;到了大學就應該著眼於思辨、分析,有的還要做更加深入的研究。如果說,知識分為信息、學問、智慧三個層次,那麼,啟迪思路、增長智慧,應該是大學生的本分。
下麵,書歸正傳。先說曾國藩。
曾國藩大名鼎鼎,是大家熟知的人物。他是中國曆史上最有影響的人物之一。他的人生,他的智慧,他的思想,深深地影響了幾代中國人,以至他雖已去世一百餘年,提起曾國藩,人們仍然津津樂道。青年毛澤東說過:“愚於近人,獨服曾文正,觀其收拾洪楊一役,完滿無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彼之完滿乎?”後來又說:“打倒太平天國出力最多的是曾國藩”,“他是地主階級最厲害的人物”。蔣介石的評價是:“曾公乃國人精神典範”,“我認為曾、左能打敗洪、楊是他們的道德學問、精神與信心勝過敵人”。有的評論者說:如果以人物斷代的話,曾國藩是中國古代曆史上的最後一人,近代曆史上的第一人。這句話從某一角度,概括了曾國藩的個人作用和影響。他也是近代中國地位最顯赫而爭議最大的一個人物。
曾國藩是一個極為複雜的生命個體,可說是一部內容豐富的“大書”。在解讀過程中,我們會發現,他的清醒、成熟、機敏之處實在令人心折,確是通體布滿了靈竅,積澱著豐厚的傳統文化精神,到處閃現著智者的光芒。當然,這是從文化學、社會學、心理學的角度來研究;如果就人性批評意義上說,卻又覺得他的人生道路並不足取。在他的身上,智謀呀,經驗呀,知識呀,修養呀,可說應有盡有;唯一缺乏的是本色,天真。其實,一個人隻要喪失了本我,也便失去了生命的出發點,迷失了存在的本源,充其量隻是一個頭腦發達而靈魂猥瑣的機器人。
關於苦,佛禪講得最多,有所謂“人生八苦”的說法:生、老、病、死,生與俱來,可說是任人皆有的,隻是程度不同而已;而求不得、厭憎聚、愛別離、五蘊盛,則是由欲而生,就因人各異了。古人說,人之有苦,為其有欲,如其無欲,苦從何來?曾國藩的苦,主要是來自過多、過強、過盛、過高的欲望,結果就心為形役,苦不堪言,最後不免活活地累死。古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說,這也是曾國藩的終極追求。一方麵,他要通過登龍入仕,建立赫赫事功,達到出人頭地;一方麵要通過內省功夫,躋身聖賢之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達到名垂萬世。
這種人生目標,無疑是至高、至上的。許多人拚搏終生,青燈皓發,碧血黃沙,直至賠上了那把老骨頭,也終歸不能望其項背。而曾國藩卻是一個少見的例外。他二者全都得到了。他居京十載,中進士,授翰林,拔擢內閣學士,遍兼禮部、兵部、刑部、工部、吏部侍郎,外放之後,辦湘軍,創洋務,兼署數省總督,權傾朝野,位列三公,成為清朝立國以來漢族大臣中功勳最大、權勢最重、地位最高之人,應該說是超越了平凡—這是立功;在立德、立言方麵,作為封建時代最後一位理學家,他在思想、學術上造詣精深,當世及後人稱之為“道德文章冠冕一代”,甚至被目為“今古完人”。可說是,誌得意滿,功成名就。
可是,人們是否曉得,為了實現這個“三不朽”,他曾耗費了多少心血,曆經何等艱辛啊?隻要翻開那部《曾文正公全集》瀏覽一過,你就不難得出結論,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悲劇人物。“功德兩個字,用破一生心。”他自從背上從儒家那裏承襲下來的立功揚名的沉重包袱之後,便墜入了一張密密實實的羅網,進入了無形的煉獄。
封建王朝一切建立奇功偉業者,都免不了要遭遇忠而見疑、功成身殞的危機,曾國藩自然也不例外,而且,由於他的漢員大臣身份,在種族界隔至為分明的清朝主子麵前,這種危機更像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時懸在頭上。這是一種無法擺脫的兩難選擇:如果你能夠甘於寂寞,終老林泉,倒可以避開一切風險,像莊子說的,山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這一點是他所不取的;而要立功名世,就會遭讒受忌,就要日夕思考如何保身、保位這個嚴峻的課題。明乎此,就不難理解曾國藩何以懷有那麼強烈的危機感,幾乎是惶惶不可終日。他對於古代盈虛、禍福的哲理,功高震主、樹大招風的曆史教訓,實在是太熟悉、太留意了,因而時時處處都在防備著殺身之禍。
他一生的主要功業在鎮壓太平軍方麵。但他率兵伊始,初出茅廬第一回,就在“靖港之役”中遭致滅頂的慘敗,眼看著積年的心血、升騰的指望毀於一旦,一時百憂交集,痛不欲生,他兩番縱身投江,都被左右救起。回到省城之後,又備受官紳、同僚奚落與攻擊,憤懣之下,他聲稱要自殺以謝湘人,並寫下了遺囑,還讓人購置了棺材。心中慘苦萬狀,卻又“啞子吃黃連”,有苦不能說,隻好“打掉門牙肚裏吞”。
那麼,獲取勝利之後又怎樣呢?撲滅太平天國,兵克金陵,是曾氏夢寐以求的勝業,也是他一生成就的輝煌頂點,一時間,聲望、權位如日中天,達於極盛。按說,這時候應該一釋愁懷,快然於心了。可是,他反而“鬱鬱不自得,愁腸九回”,城破之日,竟然終夜無眠。原來,他在花團錦簇的後麵看到了重重的陷阱、不測的深淵。同是一種苦痛,卻有不同層次:過去為求勝而不得,自是困心恒慮,但那種焦苦之情常常消融於不斷追求之中,裏麵總還透露著希望的曙光;而現在的苦痛,是在曆經千難萬險終於實現了勝利目標之後,卻發現等待著自己的竟是一場災禍,而並非預期的福祉、升遷,這實在是最可悲,也最令人傷心絕望的。到現在,情況已經非常清楚了,盡管他竭忠盡智,立下了汗馬功勞,但因其用兵過久,兵權太重,地盤忒大,朝廷從長遠利益考慮,不能不視之為致命威脅。過去所以委之以重任,乃因東南半壁江山危如累卵,對付太平軍非他莫屬。而今,席卷江南、飆飛電舉的太平軍已經灰飛煙滅,代之而起的、隨時都能問鼎京師的,是以湘軍為核心的精強剽悍的漢族地主政治、軍事力量。在曆史老人的撥弄下,他和洪秀全翻了一個燒餅,湘軍和太平軍調換了位置,成為最高統治者的心腹大患。“去了一個洪秀全,來了一個曾國藩。”這是他最怕聽的兩句話。在這種情況下,你說他能不苦嗎?
有句成語,叫“孤樹加雙斧”。曾國藩正處於這種狀態,他還有另外一個方麵的苦楚。他既要建非凡的功業,又要做天地間之完人,從內外兩界實現全麵的超越;那麼,他的痛苦也就同樣來源於內外兩界:一方麵是朝廷上下的威脅,用他自己的話說:“處茲亂世,凡高位、大名、重權三者皆在憂危之中”,因而“畏禍之心刻刻不忘”;另一方麵,是內在的心理壓力,時時處處,一言一行,為樹立高大而完美的形象,同樣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的小心謹慎。他完全明白,居官愈久,其闕失勢必暴露得愈充分,被天下世人恥笑的把柄勢必越積越多;而且,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種種視、聽、言、動,未必都合乎聖訓,中規中矩。在這麼多的“心中的魔鬼”麵前,他還能活得真實而自在嗎?
他對自己的一切翰墨都看得很重,不要說函劄之類本來就是寫給他人看的,即使每天的日記,他也絕不馬虎。他知道,日記既為內心的獨白,就有揭示靈魂、敞開自我的作用,生前死後,必然為親友、僚屬所知聞,甚至會廣泛流布於世間,因此,下筆至為審慎,舉凡對朝廷的看法,對他人的評判,他都絕少涉及,為的是不致遭惹麻煩,甚至有辱清名。相反地,裏麵倒是記載了個人的一些過苛過細的自責。比如,當他與人談話時,自己表示了太多的意見;或者看人下棋,從旁指點了幾招兒,他都要痛苦自責,在日記上罵自己“好表現,簡直不是人”。甚至在私房裏與太太開開玩笑,過後也要自訟“房闈不敬”,覺得於自己的身份不合,有失體統。在外麵苦,到家裏還苦,在人前苦,在私下裏也苦。
世間的苦是多種多樣的。曾國藩的苦,有別於古代詩人為了“一語驚人”,刳肚搜腸之苦。比如唐朝的李賀,他的母親就曾說:“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但這種苦吟中,常常含蘊著無窮的樂趣;曾國藩的苦,和那些終日持齋受戒、麵壁枯坐的“苦行僧”也不同。“苦行僧”的宗教虔誠發自一種真正的信仰,由於確信來生幸福的光芒照臨著前路,因而苦亦不覺其苦,反而甘之如飴。而“中堂大人”則不然,他的靈魂是破碎的,心理是矛盾的,他的忍辱包羞、屈心抑誌,俯首甘為荒淫君主、陰險太後的忠順奴才,並非源於什麼衷心的信仰,也不是寄希望於來生,而是為了實現現實人生中的一種欲望。這是一種人性的扭曲,絕無絲毫樂趣可言。從一定意義來說,他的這種苦難經驗,倒與舊時的貞婦守節有些相似。貞婦為了掙得一座節烈牌坊,甘心忍受人間最沉重的痛苦;而曾國藩同樣也是為著那塊意念中的“功德碑”而萬苦不辭。
我們發現,在曾國藩身上,存在一種異常現象,就是所謂“分裂性格”。比如,他在家書中、文章裏說得是極為動聽,可是,做起來卻難免形成巨大的反差。加之,他以不同凡俗的“超人”自命,事事求全責備,處處追求圓滿,般般都要“毫發無遺憾”,其結果,自是加倍地苦累,而且必然產生矯情與偽飾,以致不時露出破綻,被人識破其偽君子、假道學的真麵目。明人有言:“名心盛者必作偽。”對此,清廷已早有察覺,曾降諭於他,直白地加以指斥。至於他身旁的人,那就更是洞若觀火了。邵懿辰曾當麵責之以虛偽,說他“對人能作幾副麵孔”;左宗棠更是逢人便說:“曾國藩一切都是虛偽的。”